邱施主被和尚说得脸红,正要回礼,却听一声门响,客堂闯入一人。
此人身着长大棉袍,腰系一根花锦绦(tao)带,吊着一块玉佩,湿漉漉的头发用一圈银箍扎好。他定睛一看,正是刚才醉酒的书生。于是便笑问道:“书生还醉否?”
书生躬身施礼,有些不好意思。
“学生冲了凉水澡!已然醒了!贸然闯入,只为谢先生开门之恩。扰了先生与大师雅兴,还请勿怪!”
书生的口音很怪,有些北地的味道,又有些江浙的味道。邱施主听不真切,又挥手让师爷过来翻译。听了他笑道:“无妨,书生既来,便是有缘,大家共饮一壶香茗如何?”
……
这位邱施主,就是重庆巴县秀才,蜀世子朱平槿唯一的亲舅舅邱子贡。
九月下旬,邱子贡率领蜀地三百年来最大的一支船队离开成都,顺江向江南驶去。
在离开成都前,邱子贡与他外甥有两次秘密的深谈。他外甥讲,他这次下江南,有两个基本任务:布点和布仁。至于捞取银子倒是次要又次要的事情。
布点就是把蜀王府的势力扎入江南各府,伺机而动;布仁就是争取人心,为将来的大变局做准备。他外甥还讲,大明亡国之相尽露,作为大明藩王,他无处可逃,也不准备逃。他要举全川之力,来挽救自己、家族和国家的命运。他希望邱子贡作为他的至亲长辈和他最信任的人,把布点布仁乃至将来经营江南的重任挑起来。
邱子贡就是带着这样的希望和嘱托离开四川的。穿过凶险万分的长江三峡,经过多灾多难的湖广江西,来到南直隶的地界。
在安庆江岸码头的风雪中,邱子贡见到了成千上万饿成一把骨头的幽灵。这些灾民多从河南逃来,已经饿了许久。若是不施以援手,他们中的大多数绝对过不了这个冬天。
邱子贡于是开始卖粮,用腾出的空船位将这些可怜的灾民运到夷陵稍事修养,然后让他们走陆路经三峡到巫山、奉节,再重新上船西运或进行其他安排。
邱子贡知道朱平槿的想法,蜀世子只想要流民中的精壮,垛集为营伍的兵源;又或者是手艺人或书生。这些人到了蜀地,用处大,粮食负担增加却不多。然而邱子贡遇到了的外甥在东门人市中一样的问题。那些灾民主动卖身为奴,丝毫不要银子,唯一哀求的,便是赏口饭吃,并且带上他们全家甚至同宗同村同里的几十号人。
邱子贡看着流民们骨肉分离的惨状,心中不忍,便大胆替朱平槿做了一回主:身体健康能自己走路的人都要!十余条三五百石的空船,顶天只能装载一千人,最后却硬生生挤上了两千人。那些人为了早一天到夷陵吃上饱饭,无一例外地要求当橹手当纤夫!
剩下的灾民无船可载,还好有黄锦这位钦差在。
黄老大人对邱子贡此等仁义之举极为支持,果断中止行程,亲自上岸找了安(庆府)、庐(州府,府治合肥县)、池(州府)、太(平府,府治当涂县)巡抚(即后来的安徽巡抚)郑二阳面谈,请求当地官府襄助。
黄尚书出面,郑巡抚和安庆官府巴不得将这些祸乱之源赶紧运走,立即答应下来,以军用名义征用了数十艘大船参与运输。蜀王府只需给征用船夫管饭,连租银都可以不付。当然,为了一路平安,邱子贡还是私下答应船夫在返程前付一点粮食,聊作补偿。
长江上的大航船比川江常用的三百石船大得多。大船小者五百石,最大者可达三千,甚至五千。样式大都是平头方底的沙船,双桅最多,三桅、四桅很少。桅杆少的原因,据说是因为朝廷有令,帆船最多双樯,桅杆多出一根便是造反。所以这些三桅船或四桅船都有个特点,那就是多出那根桅杆可以放倒,甚至可以拆卸。
大船小船齐动手,男女老幼都上船。有了足够的船,近两万人的灾民转瞬间就从安庆府及所属沿江各县消失,喜得郑二阳连声称赞黄老大人功德无量。
他告诉黄锦,如果蜀地需流民开荒,他治下的池州、庐州、太平、徽州等州府的流民更多。只要蜀王府愿在安徽卖粮,他愿意立即飞檄各府州县,让当地的官府将流民组织起来,然后由他们负责运到夷陵。当黄锦问郑二阳流民总数有多少时,郑巡抚吞吞吐吐,说他无从查实,大约有数万之数。
数万之数!
就算天天喝干粥,一人一年也需三石粮食。数万人,消耗的粮食便是三个数万石,这还不包括路上的消耗!
这事太大,黄锦当然不能替朱平槿做主,就连邱子贡也在犹豫。邱子贡答应了郑二阳卖粮,粮食运来反正要卖的,这里的粮价也不错,腾出空船位来正好可以运送流民。但接纳更多的流民,邱子贡通过黄锦老大人向安徽官府表示,他不能做主,要请示蜀世子。
一个坚决要给,一个半推半拒。双方一来一回商谈之间,邱子贡的先头粮船已经到达了池州府和庐州府所辖之无为州。接到手下禀报,邱子贡这时才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