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高力士没说那一夜的真实经过,杜士仪兴许还会仔细思量,但既然知道了,他对李隆基的心情已经有了一番猜测。
身为坐在帝位上已经快三十年的天子,人人称颂开元盛世和贞观之治齐名,左一个明君又一个英主的恭维,李隆基早已飘飘然自以为千古圣君,如今却沦落到险些束手待毙的地步。恐怕在这位天子的心里,一想到自己万一中招,即便不死,到时候什么都无力自主,大权不是旁落太子,就是旁落惠妃,怎能咽得下这口气?
而且,李瑛在关键时刻表现出来的决断,恐怕更让渐渐年迈的天子感到恐慌了——如果李瑛因此得到人望,日后不甘心再雌伏了怎么办?至于身在深宫的武惠妃,究竟如何,外臣更是无从得知。
于是,面对这么一个问题,杜士仪想都不想地答道:“陛下此言,臣不敢苟同。”
“哦?”
即便李隆基的眼神中,依旧透露出几分凶狠,杜士仪仍然从容不迫地继续说道:“自古以来,明主立太子,素来精心择选大臣加以教导,甚至言传身教,只为明主之后再有明主,纵有小过,也只是惩前毖后,未曾闻听因人陷害储君,便将错就错废黜储君的。臣所谏乃是当时,不愿陛下背上废太子之不明。至于此次,臣不知道三位皇子究竟有何等异谋,但身为皇子,若有不忠不孝可昭告天下及宗庙,废黜与否,自是唯陛下一言决之。”
李隆基只觉得被噎得心里堵得慌。李瑛李瑶李琚若有不忠不孝,可昭告天下及宗庙,他为何还连日心神不宁?就连至今还被里三层外三层官军守着的武惠妃,他也至今没有去见过一次。他甚至连痛斥质问这位自己爱妃的兴致都没有,寿王请见也一概挡在外头。
而看到李隆基不说话,杜士仪暗自冷笑了一声,这才再次欠身问道:“大唐自太宗皇帝以来,废太子并不少见,臣斗胆请问陛下,今三位皇子废为庶人,将安置何处?”
这个问题一下子激起了李隆基的强烈反应。他抬起头来盯着杜士仪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此言何意?”
“则天皇后在世时,曾经废章怀太子后,又将其赐死;中宗皇帝时,节慜太子兵变被杀;而如太宗皇帝废承乾,高宗皇帝废太子忠,皆是安置别处,于朝野看来,高下立判。陛下创开元盛世,为天下明主,宽仁孝义天下皆知,臣知陛下如今之痛心疾首,正如同太宗皇帝放逐承乾一般,所以希望陛下稍加宽仁,如此也不必将来日夜心伤爱子。”
李瑛李瑶和李琚昔日也许是李隆基的爱子,但这些年来早已宠疏爱薄,可杜士仪所言却绝非单单的讽刺。李隆基敏锐地听出其中言下之意,不禁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他废太子和鄂王光王的借口看似冠冕堂皇,可自己却知道根本就是站不住脚的,如果要将这一切都全数掩盖,那么,赐死了那三个儿子就能一劳永逸。可正如同杜士仪所说,他心心念念都想成为可媲美太宗的明君,可太宗对罪证确凿的承乾都是废而不杀,他如果杀了李瑛三人……
日夜心伤倒是未必,可那总是梗在他心里的一根刺!
“此事朝野尽皆无声,唯有你一归来却敢直言劝谏,果然不愧是当年宋璟一眼看中的人。”李隆基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随即淡淡地说道,“想来你去见过牛仙客,已经知道此次朕之心意。十六卫中挂着郎将甚至将军的闲散之人多了,北门禁军亦是号称精锐,然则多数不曾经历实战。如今边疆多事,所以朕打算从中调派一些人到边镇历练,如此大唐边军后继有人。”
“陛下深谋远虑,无人能及。”杜士仪用无比认真的态度说出了这句话,见李隆基果然面露得色,他便笑着说道,“不但十六卫和北门禁军中人,臣闻听近来宫中千牛任满之后,还有不少尚未释褐授官,这些人也大可出为边将。军中有一句俗话,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有了强将,方才有精兵,若此等年轻贵介有意愿的,何妨遂他们从军之愿?”
李隆基只觉得杜士仪这话是顺着自己说的,也正好解决一下如今千牛释褐,往往在两京遍授闲职的问题,当即不假思索地点头道:“好,你两任节度,果然深有大将之风!就依你此言,朕来日便让人去办。你历任各地,素来有知人善任之明,此议甚好。”
“既然陛下嘉赏臣识人之明,那臣是否可以斗胆再提一个要求?比如说,三十岁以下军官倘若有从军之意,陛下可否任我挑选?”
这样的大胆要求,李隆基听了却不怒反喜,当即哈哈大笑道:“朕倒可以给你这个便利。好,年轻一辈的你自己挑,若能给朕再带出几个独当一面的大将来,朕不吝公侯之赏!”
这种许诺就不必了!我还怕没这个福分享受!
杜士仪腹诽了一句,但李隆基的这个承诺还是让他大为欣喜,于是,他当即奉上了几句精心预备的逢迎,等到告退时,李隆基脸上已经不如起初那样沉郁,而是露出了几分笑容,就连高力士闻声进来送他出去时,也不禁低声赞道:“君礼好本事!竟能让大家为之开怀。”
“哪里,不过是正好说对了话。”杜士仪知道高力士看似交游极广,但真正忠心的只有李隆基,于是便不动声色地问道,“不知李相国这病是怎么回事?”
“是心病。”高力士意味深长地吐出这三个字,接下来就再也不说了。
等到杜士仪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