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穆子焱飞了出去,先撞上墙,再弹到树上,“咔嚓”一声,树断了,他四肢扭拧地趴到了地上。
已经说不清是第几次了。穆子焱抹了把脸,狠狠啐出一口血痰,抓起刀柄又冲了上去。
“荡荒”出,涤四方。
这把天下名器的刀身青凛光寒,挥动即泼开一片水漾漾的光华。水并不轻柔,浩浩健健,如洪流冲下高山,声势骇然,大有沛然莫御之态。
穆沧平正负手跨过门槛,瘦削的背影一闪,一整片浑沛刀光便扭曲了。他的身影出现在刀光外,左手握着剑柄,剑未出鞘,他没有回头,剑鞘准确地避开刀锋,磕上刀脊。
“锵锵锵——”,连三声,方才还张牙舞爪、势不可挡的荡荒刀,此时正如一条被抽筋剥皮的巨龙,气势萎顿了下去。
穆沧平侧移一步,左手肘抬起,剑柄拍下。
“啪!”穆子焱直接被拍进了院中泥土里。
“有种你就杀了老子!”
穆子焱这回是一整口鲜血吐了出来,捶地大吼道:“说话啊!金家到底是怎么灭的?!我娘是怎么死的?!是你放火烧死了小四儿!”
“我要是你——”
许是叫穆子焱纠缠得烦了,穆沧平终于出声,声线冷冽,清消眉目不动声色:“我就关起门来,把刀练好,打得过了,再出来说话。”
“果然是你!”
穆子焱恨声道。又一拳,重重砸在身旁碎石上,指缝里溢出道道鲜血,“是你杀死了我娘?小四儿撞见了,你就把她也杀了。”
“我没有杀你娘。”穆沧平说道。
“那她是怎么死的?!”穆子焱狂声暴喝道,手抓住刀柄,身体徒劳地挣动一下,这次他是真的爬不起来了。
穆沧平敛着眼,低头沉默。
他的那张脸,大多数时候都是淡漠的,高高在上的,没有属于这人世间的悲欢与爱憎。但此时,这张脸是有情绪的,只是被他隐忍地用紧绷和额角和下颌线锁住了。
“啊?到底怎么死的?!”穆子焱大有不死不休的劲头。
穆沧平抬眼,看着这个满脸是血,狂声暴喝的儿子,心头落下一声叹息。
他有三个儿子:大儿子懦弱不敢言,二儿子妇人之仁,三儿子冲动暴躁……他的手若有若无地滑过腰际,被银针扎过的地方还残有痛感。
——这才是成大事者必备的心性:该忍的时候忍,该出手的时候绝不犹豫,任何时候不言放弃!
三个儿子,居然没有一个比得上那一个!
“她死,是想让你们好好活着。”穆沧平说道:“不要学你二哥,他正在回洛阳的路上。”
穆子焱倏然瞪大眼,像是听见了什么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穆沧平撂下这句话,直接进屋了。
只剩下穆子焱一个人趴在院中泥土里,久不能动弹。
最后,他将那愤怒的、骄傲的头颅,缓缓地,缓缓地垂了下去。
那个叫穆子衿的人,他同父异母的哥哥,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了。
只记得那一年,居林苑失火,灵堂里停着的棺椁还来不及下葬,穆子衿就疯了。
他在家中发狂杀人,剑指亲父,一双眼被生血染得戾气冲天,滔天恨意不亚于他今日。
那是个又沉默又倔强的少年,隐忍到刻骨见血也不愿意多说一个字。走的时候,他只留下一句话:“此生无父,至死不入洛阳。”
他说到做到,十年来音讯全无。
可最后,他还是回去了!
穆子焱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斗不过穆沧平——无论他是想报复,还是想保护,还是想和穆子衿一样,摘去姓氏,同整个穆氏家族宣告决裂——他都做不到!
昂藏七尺的男儿把脸埋进泥土里,良久,一滴滚烫的眼泪砸落尘埃。
***
雷隐死了。
雷亢在滁州被千羽杀死以后,雷隐就一心想除掉穆典可为弟弟报仇,如今他自己先死了。
老年丧忠仆,骤来的孤独和习惯上的被迫改变,催生出的悲痛不亚于丧子。但即便雷隐不死,也势必在将来的日子里,陷入到与穆典可你死我活的斗争当中,这么一想,着或者又算得上一件好事。
雷隐…他是斗不过穆典可的。
穆沧平看着老仆胸口被利箭穿透的血洞,眼中有少见的悲伤。过了许久,他抬起手,将那一双不能瞑合的眼抚下,盖上白布。
雷隐在临死前一定猜到了杀自己的人是谁,但是来不及告诉他了。
眼下院中的人不少,却没有可用的人。他跟万兴帮要了人来收殓尸体,钱万兴不敢怠慢,派的是他的小儿子,叫钱裕一,一个看起来有些懦弱的年轻人。
但是穆沧平看到钱裕一的第一眼,就知道这个人绝对不简单。
只是自己家中一片糟乱,他也无心插手别人的家事。
鸱跟鸮,再加上雷隐,四个手下死了三个,只剩下韩荦钧还活着。
韩荦钧也不是从前的韩荦钧了。
穆沧平闲步踱去后院。
韩荦钧正在树下打铁。
风箱拉满,火炉里红光映膛,韩荦钧光着臂膀,挥动大锤,将一整块烧红烙铁捶扁捶尖。暑天本就热,又叫大火烤着,他精实的胸膛和后背汗淌个不停,每抡一锤,就甩下一阵汗雨,噼啪砸落泥土上。
世上三般苦:撑船、打铁、磨豆腐。
打铁可以是为了维持生计,也有可能是为了排遣苦闷。
“这个江湖,容不下太多的愁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