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仲铖去了青山不久,穆砺勤和穆砺志两兄弟就去跪了祠堂。
二人如今被唤作太老爷,膝下已有重孙奔绕,年长矜荣自成长者威严。哪想以如此高龄,竟被罚去跪了祠堂。
大房和五房里都乱了套,男人们聚在一起商讨对策,妇人慌了神,忙走奔走打听,小孩也在哭闹,简直一团糟。
打听也打听不出什么来,莫说对策。
谁也不知道穆仲铖见了穆放鹤说了些什么,放手不管事已有些年头的太老太爷忽然把大房和五房的两个儿媳叫了过去,询问近日动向。当时神色语气还如常。问完话却直接叫穆砺勤、穆砺志两兄弟到祠堂跪着等了。
有人胆大扒着祠堂的大门贴耳听,实听不清里面说了什么,只隐隐闻得作怒声,自是穆放鹤。
不知因由,求情也不知从何说起。
祖宅里一片慌乱时,穆放鹤正在书房矮塌上卧着与穆仲铖叙话。
人老畏寒,尤其祖宅建屋在高山上,气候又格外寒冷些。尚未入冬,穆放鹤房里便烧起炭火。
三足盆鼎里,新添的银骨炭刚起燃,两端霜白,中间已透出一段红来。
穆放鹤手里握着一把精巧的细铁钳,漫不经心地翻动火炭:“……还是老了……哪怕只是早上十年,这种不遵守家规,不为家族计的孽子,杀了也就杀了。到底人老了,心肠就硬不起来。”
太老太爷穆放鹤已是近百岁高龄的老人了。
再过三个月,整好满一百岁。穆沧平年初就吩咐穆冈张罗起来了,要在今岁腊月给老人办一场盛大的百岁宴。届时会有众多的江湖高手前来赴宴,朝廷也会派人来,将会是无上风光和荣耀。
腊月水冷金寒,据说这个月份出生的人,性情多坚忍。
穆放鹤的确就是这样一个坚定隐忍的人。
他天生多智,少年便学贯百家,偏生在剑道上实在没什么天赋。穆氏一族不是从他手上开始凋敝的,却在他当家时遭遇了最险恶的抢夺和陷害,没落最甚。
那时他才二十多岁,父亲惨死,他挑起了重担,带领着族人辗转逃亡,最后到了环境险恶的青峡谷,一躲就是四十年。
他自知剑术不修,耗尽了心血要培育一个能重振穆氏荣光的继承人。
五个儿子当中,三儿子最有天分,却与他离心,只想终其一生做个渔樵耕读,与闲云野鹤相伴的山野散人。
幸好孙子争气。
十六岁的穆沧平负剑出谷,扬名天下,让被荣光遗忘了四十年的穆氏族人以一种强悍的姿态重新站在了天下人的面前。
穆家剑难学,更难精。
学到能笑傲百家的地步就更难了。
穆沧平这样的天才,穆家四代才出了一个。有幸在他的子女当中又出现了一个,这是上天垂怜。
穆放鹤绝不会违背上天的意志,让那个有私心的不肖子坏掉大局。
这月余来,他旁的事没多费心,一直观着穆典可的举动。他对这个重孙女很满意。
至于说穆典可一心想惦念着金家,视他为仇,这原也不打紧。他们这些人都是半截入了土了,总是要死的。
但穆典可活着,穆家剑就能活着。
“祖父也和沧平一样,认为只有小四儿能保住穆氏一族吗?”穆仲铖问道。
老人笑着摇头,“你啊,还是太忠厚。”
褶皱的面皮已将这位一家之主脸上的深沉与冷酷抹去,然混浊的瞳仁里仍还闪烁着鹰隼一样的利光,犀利,却也无情,
“族人死了,还可以再生养。但是这把剑啊——它蒙尘太久,所受屈辱不是一代人,短短几十年就能够雪洗无痕的。只要穆典可手里的剑姓穆,管她杀穆还是保穆呢,兴许她还能生个像样的孩子,把穆家剑传下去,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啊。”
在青峡谷蛰了这么多年,很多事他想明白了,也看开了。
什么“传男不传女,传嫡不传婿”,死守规矩,到最后是把自己的越堵越窄。
最重要的是,先祖们呕心沥血创出来的剑谱,不能失传了。
“这也是沧平的意思吗?”
穆放鹤点着头,苍老的头颅在细瘦的脖子上晃荡,好像随时能掉下来:“我是这么想的,他自然也这么想。”
常人或者很难理解穆放鹤这种情怀,但穆沧平是他一手教养大的,潜移默化,在大事的判断取舍上基本还是同他一样。
而且最先想要用假剑谱去试探穆典可的也是穆沧平。他试探完了,才来告诉穆放鹤结果,要他按住青山祖宅里的人。
他们就是想看看,放任着穆典可去折腾,她最终能折腾成什么样。
这结果比想的还要好一些。
“当然,她没有她父亲那么狠,这一弱点放在当下却是刚刚好。她活着的时候,至少你们城东这一脉可以保全,有穆家剑的声威镇着。”穆放鹤徐徐说道:“但若三代以内,还是出不了一个堪当大任者,也只能说,是造化了。”
他觉得惋惜:“子建……小时还是有些灵气的。”
穆子建不优秀,穆沧平也舍不得杀穆典可。
可惜他这些年心事太多,畏惧他父亲过甚,以至于战战兢兢,心性畏缩,剑术巧有余,却少了那么一点血勇。
刀剑本是凶器,庸庸之辈可以术胜。再往上走,就要看那一点很关键的锐意了。
这正是穆典可最不缺少的。
老人话说得多了,人也倦了,昏昏地打了个呵欠,道:“你也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