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典可望着眼前破败的灰墙,轻一点足,飘落院中雪地上。
门槛前坐着一个正在洗衣的女子,纤态,长颈,长发绾成乌云髻堆脑后,恍然是惊艳之姿。只是一张脸却平凡。
穆典可的目光落在那双泡在浑水里的手上面,手上生了冻疮,有皴口,仍能从骨头的形状看出那曾是一双纤纤玉手。
十指尖有薄茧,是弹琴的手。
大约是感觉到了穆典可打量的目光,女子抬起头来,正用力搓衣裳的手停在了空中,眼中涌出泪光。
不知道该怎样形容那样的眼神——狂喜、悲伤,抑或还有一些更复杂的情绪在里。
穆典可看不分明。
但她知道,这女子一定是伤过太多的心,咬牙走过好远的路,一副身心都累极了,痛极了,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她坐在那里,明明那么平静,却在流眼泪。
“你叫什么名字?”穆典可问道。
“宁苇霜。”女子注视着穆典可,唇齿清晰地一字一字答:“妾名宁苇霜。安宁的宁,芦苇的苇,霜雪的霜。”
有两年多了。在滁州那个暂住的宅院里,她和金雁尘吵完架出来,遇着一个提着裙摆拾阶的美人,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美人答:“宁苇霜。”
“妾名宁苇霜。安宁的宁,芦苇的苇,霜雪的霜。”
一字不差,一样的声音,记忆与现实叠合起来。
穆典可坐在狭窄简陋的厅室里,看宁苇霜弓腰站在水盆前,仔细将脸和脖子上的易容妆洗去,露出一张素净的脸庞来。
——和两年前无多差别,只是清减憔悴许多。
冬日里的衣服本就宽大厚实,她又消瘦,腰身并不显。只是偶尔抬手动作大些,棉衣被扯动变形,能看见小腹微微的隆起。
“他…多大了?”问这话时,穆典可有些局促。
她虽已是妇人,毕竟没有生产过。也不知这话问得是不是合适,似乎该问“多大月份了”?
“四个月了。”宁苇霜下意思地抬手抚小腹,面上浮现的温柔色,穆典可想,那是她从来不曾见过的。
——那种饱含着深情与喜悦,同时揉满坚强与辛酸的温柔,能让一张憔悴的脸在瞬间里发光发亮。
“我哥——金雁尘…他知道吗?”
宁苇霜垂下眼,默然有会,摇了摇头,“不知道。后来一定知道了。”
知道了,一定厌憎极了她。所以派人从北一路追杀到南,又从南追杀到北——那些不全是建康宁家的人,她知道。
他不想要她的孩子。
一开始就态度鲜明。一次一碗避子汤,他派人送到她面前,派人盯着她喝下去,一次都没有落下过。
不知后来是汤出了问题,还是这孩子太坚强、太想来到这人世间,他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来了。
来了,她就舍不得了。
“你想把他生下来吗?”穆典可说完,知道自己又问了一句废话。
她实在脑袋里有些乱,不知道怎样面对眼前这个荒诞的事实。
——这个叫宁苇霜的女人,是宁玉送去金雁尘身边的谍子。如今,她却怀着金雁尘的孩子,跑来洛阳寻求她的庇护。告诉她,金雁尘要杀掉他自己的孩子。
百翎手里有徐攸南给的玉佩,这件事情多半假不了了。
可是,金雁尘的子嗣去留为什么要由她来决定?
那个孩子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也不该有任何关系。
“四小姐也认为他不该出生吗?”宁苇霜问道。
当然。穆典可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生下来孩子会受苦,会成为别人拿捏金雁尘的软肋。
甚至他都不一定能平安长大。
她想金雁尘一定也是这样认为的,才会态度坚决地要将这个尚未成形的他的亲骨肉扼杀在母腹中。
可那毕竟是一个孩子呀。不是一只猫,一条狗。
穆典可蹙着眉,内心犹豫而挣扎。就在这时,宁苇霜做了一个令她意想不到的举动——她跪了下去。
穆典可抬剑一阻,宁苇霜的膝盖落在了剑鞘上。
宁苇霜动,剑鞘动。
两人就保持这样奇怪相对的姿势僵持住了。
“天地君亲师以外,苇霜这一辈子从未真心跪过任何人。但四小姐,这一次我是诚心的。”
一行清泪用宁苇霜的右眼滑落,年轻的母亲眼里充满哀求,“只有您——没有人护得住他——只有您能让他活下来,求您了…救救我的孩子。”
尊严算什么?
尊严并不能让她躲掉无休无止的追杀,不能让她的孩子平安坠地——她陪他长大,他对她笑对她闹,用稚嫩的嗓子唤她一声“娘亲”。
她豁出命也要逃到洛阳来,赔上尊严也要试一试。
因为眼前这个人是她最后的希望了——穆典可,他的小四儿,这个她在夜阑无眠时分反复听到过的名字,他心口的唯一一寸柔软。
……
檐前雪厚了一层,又覆落一层。穆典可抽回剑,左手一提一按,把就势要跪的宁苇霜扶起坐在了椅子上。
“不要跪我。”她说道,“这件事情,我做不了主。我要和我的丈夫商量过后才能给你答案。”
***
穆典可赶到吉云馆时,影子戏已经散场了。
常奇抱着一个硕圆的瓦罐,伸长脖子站在人来人往的门口,看见穆典可来,立马抱怨起来,“你怎么去了这么久才来?还说在门口等我们的。”
巴掌拍得瓦罐瓮瓮响,“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