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四年,三月。
就像是谁不小心打开了天神的口袋,大风狂躁地席卷大江南北。从东北方向刮过来的大风带着长江充沛的水汽,也带着扬州城破后的深深寒气,在大明国都应天城中每一处可以钻进去的角落和缝隙里肆虐。
就连大明皇宫那厚厚的高高的城墙,也阻挡不住。
气势宏伟的只是建筑,色彩斑斓的只是华服,而皇宫里的人心,比街上歪倒的大树、城头破裂的大旗还要飘摇与黯淡。
因为扬州城守备不战而降,朱棣率领的北军获得了一次意义重大的胜利,而朱允炆的朝廷军队失去了一个重大战略要地,只能退守长江南岸,而之前长时间的针对北军的消耗战也功亏一篑,再无机会。
省躬殿里,面色铁青的建文帝朱允炆来回踱着步,不时朝门口张望一眼。这才几年,原本清朗秀气的眉目已满是疲惫和哀怨,笑起来像猫一样可爱、温善的嘴也有些垂吊了下去。
许是踱得有些累,他停了下来,扶着明黄色的宝座看着墙发起呆来。墙面正中偏上的位置挂着一幅字迹飘逸俊秀的铭文,那是省躬殿落成时他亲自书写的。他的视线从那一行行黑色的墨迹上扫过,手越攥越紧。
此时,一个身着官服的人正穿过乾清门快步往里走。
“帝师您总算来了,陛下可等急了!”
太监万福见着他,忙迎上去行礼道。
来人正是当朝重臣、大名鼎鼎的文学博士方孝孺。明朝官员位分都低,重臣如他也不过正五品,但”帝师”二字足以昭示他的显赫地位。他正值壮年,长朱允炆二十岁,且相貌端方,言谈举止间又有慨然正气,皇帝几乎只有他一半年纪,对他甚是敬重。
他与万福是老熟人了,两人也顾不上寒暄,加快脚步往省躬殿行去。
“皇上!”先进殿的万福一声惊呼。
稍后两步入殿的方孝孺一看,吓得噗通一声跪下了。
他向来守礼至极,从不曾因为朱允炆的倚重失了分寸,但这种大礼平时也还是用不着的。就算是地位、品级不如他的官员也不需要随时随地如此惶恐。可是此刻,朱允炆那只扶在宝座上的右手外侧沁出了血迹,听见有人进来也不回头。方孝孺知道,北军打到长江对岸的消息已经传进宫了。
他看着那个宝座,看着皇帝那只沁着血迹的手,心里犹如压了千斤重担。
省躬殿是建文元年所建,看名字就知道这是皇帝为了提醒自己时时自警自省的地方,这里一切从简,几乎所有的陈设都非常质朴。就连宝座,也只是把普通的椅子象征性地镀了一层金,在椅背上雕了一条龙。
而此时,皇帝的右手之所以割伤,正是因为所握龙头粗劣所致。
血迹虽然不深,但那抹鲜红的线条却仿佛在方孝孺的心上割了一刀。他知道,皇帝此时必定异常的沉重和痛苦,才能如此用力。而如今的危局,他难辞其咎。作为当朝最受倚重的大臣,贵为”帝师”,皇帝的痛苦就是他的责任。
朱允炆却似乎浑然不觉,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那幅《省躬铭》。
这也是方孝孺惶恐的另一重原因:这篇《省躬铭》正是他的大作。
“推本于古圣人省察之功,如尧、舜之兢业不懈,禹之祗德而拜昌言,成汤屏声色货利而圣敬日跻,武王之从事于敬怠义欲,而铭于席、鉴衣冠以自警。凡此,其为事不同,其敬以省躬一也——”
朱允炆念完铭文中的这一段,才终于转过身来。见方孝孺还跪着,抬了抬手,示意他起身,然后看着自己的右手自言自语。
“朕不勤奋吗?或者朕不尊崇德行?还是朕沉迷声色?为什么天下会变成这样?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朕愿意反思自己的罪过,也愿意承担天下人的罪过,可是朕真的不知道这罪过究竟因何而起,又要如何湮灭——”
突然,朱允炆抬起头直视方孝孺的眼睛:”老师,您能为朕解惑吗?”
“陛下,错不在您!”
“那错在谁?”
“这世上总有贪婪的人妄图得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难道您从来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想过,祖父选择朕也许真的是个错误?”
方孝孺闻言噗通一声又跪了下去。
“起来起来”,朱允炆叹了口气:”朕就那么一问,你紧张什么。”
“陛下不该这样问,也不应这样想。没人敢这么想!”
“他们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只是没有当朕面说出来而已。”
“陛下不可妄自菲薄,您的才华和学识是有目共睹的。”
“得了!”朱允炆突然笑道:”论学识谁能和您比,您不也没拦住北军?说吧,扬州都失陷了,您还不让南迁,究竟还有什么办法?”
朱允炆本就是个沉稳温和的人,手上的血和疼痛冲淡了内心的重负,面前又是这个最有斗志最能激励自己的老师,情绪也逐渐平复下来,不再纠结哲学上的思辨,着手解决实际问题了。
“不能南迁,因为没有哪个城池比京城的坚固。”
“这个您在朝堂上已经说过了,那我们也不能就这样守着啊?”
“当务之急是派人出去募兵,号召天下勤王。”
“齐泰和子澄都不在,还有何人可派?”
“我亲自去。”
“不行,朕身边不能没有你。”
“那让解缙去如何?他口才和文采都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