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敏闻得此言,料是瞒不过她,却也不急,往一把红木圈椅上一坐,抱臂笑道:“我进门前,瞧见这匾额上题的是‘隐庐’二字,昂藏有力,风骨不俗,只当您是个闲云野鹤般的人物,必定久居草野、不问朝政。没想到呀,狄掌柜,您虽是女子,在见识上却不让那些须眉男子。古往今来,这天下从来都是一家一姓之天下。汉时,梁鸿出函谷、过洛阳,作《五噫歌》一首:‘陟彼北芒兮,噫!顾瞻帝京兮,噫!宫阙崔嵬兮,噫!民之劬劳兮,噫!辽辽未央兮,噫!’正是感天地不仁,念苍生之苦。如今东有倭寇,北有女真,西有瓦剌、鞑靼,南有洋夷,四面虎视,八方逡巡。而朝堂之上,文武百官,尽是无才无德之辈、庸碌卑怯之徒。我叔父,文比子建,武胜云长,有匡扶朝政之心、辅弼天子之才,日日夜夜,殚精竭虑,枉顾一人之死生而请命于天下,究竟谁才是豺狼,谁才是奸佞?”
“说得好。”狄茹仙拍拍手,“小青,给贵客上茶。”
“不必了。”殷敏抬手止住她,“我只坐上一坐,您把虎符给我,我就走。”
小青倒先不快起来,嘀咕道:“话说不了三句,就这样拿权势压人,这也是你叔父教的么?”
殷敏哈哈大笑。
狄茹仙冷不防来了一句:“说起来,您好事将近了吧。”
“什么?”殷敏反问。
“我听说,殷家要与同为世家大族的石家联姻,您不日将迎娶石家的三小姐哦。虎符,我不能给你;而姻缘符,你要不要?”狄茹仙笑一笑,饶有兴味地望着这少年。她心忖,论其举止谈吐,他是有几分才气的,甚至与其岁数不大相称。年纪轻轻,才略如此,雄心如此,是好是坏?狄茹仙只是个久居红尘的生意人,这些年来看过长安繁花,也听过扬州歌吹,不知不觉活过了百年,看惯了楼起楼塌、世事变迁,盘算的是柴米油盐,有好生意上门,岂有不做的道理。她执意叫小青泡了上好的明前碧螺春,让小青捧着茶盘,奉上了一等的雨过天青色茶盏,留他一坐。
“姻缘符是个什么?还请狄掌柜为我说道说道。”他跷起腿,抿了一口清茶。
狄茹仙也随之坐下,把手搭上桌,娓娓道来:“李唐之时有个传说,说凡天下姻缘皆由青鹿道人主管。青鹿道人有一仙谱,名《风月情录》,正是男女名册。谁娶谁,谁嫁谁,青鹿道人勾上一笔即可。人间有神祠供奉他,信众交了香油钱即可领一对姻缘符。贫者捐钱少,可得铜符;富者捐钱多,可得金银之符。这姻缘符妙就妙在分阴阳,机关开合,便可合二为一,浑然一体。我是个古玩商,时常留心些稀奇玩意儿。不久前,我往晋陵一带刮地皮,有个书呆子找上我,自称祖上做过大官,拿了一对白玉雕件给我,要换些银钱。我看他是当真穷疯了,东西又确实是好东西,就连价也没有压,买下了——那正是一对姻缘符。”
殷敏听得心思缥缈,一时忘了正事,忙叫她把东西拿出来长长眼,说完又觉得自己这般急不可耐,有些好笑,就假咳了两下。
狄茹仙叫小青捧了个锦盒出来。她把锦盒推向殷敏,道:“您且看吧。”
殷敏打开锦盒,两只二寸余长、形如新月的白玉小梳并列而卧,取出就着油灯细看,只觉触手温润。其中一符有三道裂纹贯穿头尾,缝里填补着金漆,又就着裂纹画出鸳鸯与流水,巧夺天工。东西是上了年岁的,大约曾深埋黄土之下,沁色如血,隐隐的透着悲意。殷敏并非遛鸟斗鸡的无能纨绔,对于玩并不上心,而见了这姻缘符,瞧着流水潺潺、鸳鸯情深,竟也动了心思,想杀一杀价,就对她们笑道:“狄掌柜,您这是糊弄我吧。这东西不好,瞧,还有裂缝呢。”说完,把姻缘符摆回锦盒之内,又推了回去。
狄茹仙摇一摇头:“金贵就金贵在这里呢。这金漆修缮之术,技艺高超,绝非一般工匠能成的。必是官宦人家,或是宫里流出来的。玉符破碎,是为不祥。填以金漆,又画鸳鸯这有情之鸟,正合‘金玉良缘’的好彩头。您不识货!”
“多少钱?”
“这个数。”她伸出三指。
“不要了。”殷敏道,“我已与石家三小姐定下婚约,好事将成,不需再求什么姻缘符。况且,我登门拜访,乃是为求虎符。您推三阻四的不痛快,叫我难办!”
狄茹仙便道:“我已说过,虎符,我不能给你。”
“也罢。”殷敏起身,“天命所归,人心所向,大丈夫成事岂在一小小虎符?狄掌柜,山高水长,有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