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娘原名杜宛,与李少冲是青梅竹马。她十八岁嫁入李家,婚后数年未有生育,而夫妇两人恩爱无比。李大夫师从一代名医朱丹玺,深得其传,仁心仁术,寻医问药者时常踏破门槛,李家济慈医馆的灯就往往点至深夜。李杜氏胆子小,丈夫不在时,常是留灯一盏、孤身而眠,或是做点针黹女红以打发漫漫长夜。她为医馆缝过不少中药香包、香枕一类,人人尽夸她是个巧妇。可惜,一夜变故,师娘就此去了!
小伙计伸长了颈子,眼望门外,道:“是李夫人!唉,恶人活百载,好人不长命!”
“哦?”
“您不知道么?这抬的是济慈医馆的李夫人,听说是一夜得了急病,病死了!”小伙计对汪少文道,挠了挠下巴,“不过……也有传言说李夫人是因鬼物作怪、中邪而死。哎呀,我这嘴该掌,什么中邪不中邪的,是我胡说八道了,岂能对死者不敬!我去后厨吩咐他们做菜,您稍等。”
“我也不信鬼神之说。”汪少文道,“害人的都是人,何必怕鬼!”
“非也非也。”隔壁桌上,一个负剑书生道。此人背对诸人,背上一柄长剑,剑柄饰以黑白阴阳八卦图,结着明黄色的盘长纹穗子。身形瘦削,风骨傲岸。他转过身去,年岁与少文相近,原是个玉面郎君,接着笑道:“万物分阴阳,人为阳,鬼怪妖魔便为阴。阴阳相生,此消彼长。有阳之处必有阴,有阴之处必有阳。我见您面相富贵、一身正气,难怪不惧妖物。”
“您说笑了,我是个南来的落魄书生,只住得起这扬州醉仙居最末一等的菊房,谈何富贵呢!”汪少文以为他是说来逗趣,不禁也笑了,“在下姑苏汪少文,字碧溪。敢问贤士如何称呼?”
“济南范晋宜,字留仙。”这范留仙也不客气,坐去了少文那一桌,“我点了梅子酒和烧鸡,碧溪兄,你也尝尝吧。”
“我不喝酒。”
“少见,看来我要自斟自饮了。兄台,这碧溪二字甚妙,敢问是何出处?”
“晋人刘素年五十始习诗书,于溪畔洗笔三载。我取碧溪二字,正是为激励自己刻苦读书、考取功名。”
“很好。”范留仙点头道,“我幼年生了一场大病,后被父母送上泰山天师观,拜了普济道人为师,潜心修行了十一年。道家玄妙,道法高深,而我天资驽钝,仅得十之一二,至今未能参透。我方才听兄台说不信鬼神。怪力乱神之事,信不信全在人心。信则有,不信则无。乡下有个笑话说,某人夜读遇鬼却不怕,道:‘只是头发乱了些,舌头长了些,不足为惧!’鬼就摘了脑袋吓唬他。那人哈哈大笑:‘你有头时我尚不怕,无头我就更不怕了!’说的正是‘心中无鬼,遇鬼不怕’的道理。”话锋一转,“扬州,千年古都,钟灵毓秀。而我初入城门,即见有妖气如雾、森森笼罩。我来扬州一为云游修行,二为斩妖除魔。不知碧溪兄来扬州所为何事?”
汪少文见他说得认真、不像玩笑,虽是不信,却也不好说破,便道:“我是个大俗人,准备科考,光耀门楣。”
“很好。看来碧溪兄是要长住了?”
“对。”
“我也将久居于此。不如我们就此交个朋友,互相照应吧。等上了酒菜,我再讲一段故事下酒。”
不一会儿,梅子酒,烧鸡,盐水老鹅,水煮毛豆,火腿百叶,齐了。
范留仙道:“去年秋天,我西去长安寻访旧友,人生地不熟,误打误撞,竟住进了一家鬼客栈。鬼客栈立在山脚,十里之内皆无人,门楼前挂着两只大红灯笼。与我一同入住的还有一个苦行僧,两个放生客,一个绸缎商,一个半老寡妇,栈门一开,一只玳瑁猫儿穿得人模人样,抬腿长揖,衔起地上的一盏油灯请进客人,含混不清地说:‘穷乡僻壤,荒了好久了。如不嫌弃,还请诸位进来吧。’我前脚才跨过门槛,月亮就没了。我自恃学道多年,且有宝剑傍身,胸中法术无数,且见这猫样貌温顺,故而并不怕,只想度过今夜,明日赶路便好。其他人似是为妖术所迷,竟也浑然不怕。僧人喜静,与我一同入住东厢。寡妇与书生相邻。两个放生客挤在西屋。绸缎商独占南屋。”
他饮了一口热热的梅子酒,啧了一声,讲下去:“夜半,猫先去叫和尚的门:‘大师,斋菜备好了。’和尚不应声。任他再叫,就是不应声。门一开,僧人暴毙在蒲团上,早断了气。猫又去敲那寡妇的门。寡妇又惶恐又焦躁,披了衣裳去开门,衣带小件落一地,蓬松着髻,斜着搔头。另一边,一个书生看不进圣贤书,另一个也看不进。两个放生客在下棋,他们是天生的‘善人’,千方百计要做善事。他们往天上放过鸟,往林子里放过蛇,往池子里放过鱼。如今,他们又盯上了这家破烂客栈。这地方穷透了,荒透了,比不过地下一口棺材。他们决计花大价钱,把这穷客栈好好修缮一番。突然,猫大声地叫起来,于是所有人都出屋去看:寡妇也死了。死人已经安生,活人就都惴惴:头一晚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