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她去省城她三爹那里住了些日子,回来时。她三爹给她置了一身好行头。
直到今天,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她穿一件包腚式白底红花的新褂子,一条鸡腿式蓝涤纶裤和一双黑得耀眼的皮鞋。
她家是很穷的,这身衣服却是那个年代最时髦的装扮。
那时我和她不太熟,只敢躲在她注意不到的地方偷偷地看她几眼。偷偷地去品味那种心慌意乱的滋味。
她那时很得意,不管是集体干活还是开社员大会,总是有那么多男男女女众星捧月般围绕着她。
她用清清脆脆的声音讲大城市的高楼看不到顶儿;讲大城市马路上的汽车一辆咬一辆飞一般地过;讲大城市的人日子过得多么多么滋润等等。周围的人便瞪大了眼珠子一边听一边喘粗气儿骂娘。
和她第一次亲近,是那年的大年三十晚上。
她弟弟叫我和另几个伙计去她家打扑克守夜。
那时候没有电视机当然也就没有什么春节联欢晚会看,大年三十晚上坐在一起摔两把扑克,就是青年人最大的享乐了。
坐在热炕头上打了几把“拣分”。就有人提议说明年就隔着一宿了,咱抽抽十二月算算运气怎么样?大家就一齐喊好并纷纷说明年怎么也会比今年好。…
所谓的抽十二月,是一种玩法并不复杂的算命游戏。五十四张扑克牌剔去k和大小鬼,余下的四十八张牌洗好背朝上平均分成十二组排列,代表十二个月。先抽出第一组最底下的那张牌。是几,就放在第几组,然后再从这组的最底下抽出一张牌——以此类推。
如果第一组的四张a都抽出来了,就看看共有哪些组全亮了开来,亮开的就表示明年的这个月你会过得顺顺利利或者会交好运。
在半生的岁月中,我从未将十二个月全抽开,这也可成为我从未有哪一年顺顺利利度过的征兆。
她那天晚上却令众人大吃一惊。
我们每个人抽了一次,最多的亮开了七个月。
大家都不满意。都说这次不算数,另抽。于是,就重抽。
轮到她。她对我说,你命好,替我洗洗牌,说不定能给我带来好运呢!别的人不让,说外人洗牌算什么规矩?她就说,该你们什么事?我愿意就行了。
我当然乐意为她效劳。虽然心里暗暗怕她只抽开少数几个月。
牌洗好分好后,她开始郑重地抽牌。
七月先开了。接着是十二月、四月、十月、三月、六月……她越发郑重,每要抽一张牌。必得先把两只手握在一起,放到嘴边轻轻亲一亲。九月开了,十一月又开了……就剩下八月和一月啦!就剩下两张背着的牌了。她停下了手。
我看到她的脸艳若阳春三月盛开的桃花,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蓄满了清清亮亮的泪水。快抽啊!大家齐声催促。
她左手按住亮开的三张a,右手轻轻地抽出底下背着的那张牌。她不看,先是把它放在心口窝贴贴,停一会儿,再把它刷地翻过来。
八!八!八!众人都为这奇迹喊起来。她飞快地抽出最后一张a,扔在炕上。我——我都抽开了呢!我十二个月都抽开了呢!她喜欢极了,竟抽抽搭搭地哭了。
我闭着眼睛,激动的心撞击着胸膛,咚咚地响。
那个晚上,我们都没合眼,一直玩到了天亮拜年的时候。她那个快活呵,一瞅我就笑,老是笑,笑声不断。
我不敢肯定那次抽十二月的奇迹是不是在她心中留下了不灭的印痕,因为在此后两年的相处和后来的每次见面中,她从未再提过那个晚上。
在最初的那段时间里,我的心几乎全挂在了她的身上。白天黑夜,老是想她。
在地里干活,我会从远处的一群人中认出她的身影,大队开社员会、放电影,我的眼睛就不自主的到处寻她。几天不见她,心中就像失了什么似的。
她也开始常到我家玩。她人很勤快,话也说得圆滑,我的父母和家里人都喜欢她。
那年冬天,村里决定由团支部组织俱乐部排戏。
我刚干团支部书记。又不懂戏,是她,帮了我许多的忙。
我们排了一个叫《雷锋的童年》的现代大戏,我勉为其难扮演地下党大叔的角色,她扮一个苦大仇深被地主婆用大烟扦刺成了哑巴的丫环。
台下。我把台词背得滚瓜烂熟,可到了台上,一紧张,就容易忘词。
在公社大礼堂会演时曾被扮演雷锋的小演员救了我一次场。
在自己村子里演出,开头还算顺利,可是演到最后一场斗地主。台上的演员几乎全齐了,我发着号召,把手里的匣子枪一挥一挥的正起劲,台词卡壳了。…
瞅瞅台下黑鸦鸦的分不清眉眼鼻子的人群,我心中的惶急可想而知。
她在我的身旁弯腰搂着雷锋。朝后台歪着头,给我提词儿。
哑巴开口,不知台下的人听到看到了没有。
我在她的帮助下,度过了一关。
真想不到,她是个有心人,自己没有台词,却把我的台词背熟了。
卸装时,在我家。她把脸盆舀上水。却不洗,而是又像在台子上那样歪着头,瞅着我笑。
她的戏装是一件红缎子大襟褂。衬得她腰细如柳,胸隆似丘,画了妆的脸越发俏丽动人。
她的一双眼睛满含春情,直看得我脸热心跳。
那个情景,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