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凉如水。
白日里淳于栗带她们逛了大半个书院,徒步走了三五公里竟是连最最活跃的越蘅都有些吃不消,是以拜别淳于栗后,三人回到淇奥便各自歇下。
元瑛坐在梳妆镜前,支肘撑着下巴,一手拿着犀角匕首把玩。匕首约莫七寸长短,通体呈亮银色,以弯月为形,手柄上雕刻着灵狐纹路。
刀鞘上除却用篆文并排刻着两个字外,还点缀了几枚指甲盖大小的赤红宝石,像是凝固得的血牢牢附在上面,衬得这匕首更邪气了些。元瑛试着拔鞘挥了挥,一刹间寒芒乍现,刃风竟是轻易地将她一缕发丝削断。
这正是那日不速之客留下来的。元瑛不愿意去回忆那死亡近在眼前的滋味,手指蜷了蜷,弯眉嗤笑。
其实她远不如自己想的那般洒脱,她不是神,也怕死。
只是,以这匕首的锋利程度,那日她脖颈之上并未见血倒显得有些莫名。
或许是那人留了手?元瑛蹙眉,想不出个所以然。
虽说如此,这东西确是好物,甚至于不夸张的说,比她哥哥元恪特意命能工巧匠打造的玄铁匕首还要好上百倍。
这又不由得让元瑛深思,到底是何人在中山里搅弄风雨,以及这人和她、和楚国有什么关系。
元瑛将匕首扔在一旁,起身在书架上翻找,忽的又想起什么,拉开梳妆台前的红木抽屉,自从妆奁底下拿出几张特制的信纸。
信纸的特殊之处在于,笔下墨迹只要一刻钟就会消弭于无形。若无特殊方法处理,旁人纵是截得信件,亦不过是封无字天书。这是她来稷下前元恪给的,是他们兄妹二人专有的联系通道,甚至连她父王都不曾知晓。
元瑛拢袖研墨,捉笔将匕首形状细细绘于纸上,咬唇想了想又专以楚国文字添了句:
“匕首主人恐于楚大有干系,还劳兄长多加费心,尽早查明。元瑛敬上。”
书罢收起信纸,蹑手蹑脚出了房间。
厅内无人,只隐约有屋外的蛙声传进来,聒噪得很。元瑛逡巡左右,确认小阳台边别无旁人,轻吁了口气。住宿生活什么都好,唯独就这一点不甚方便。她将双指并拢搁在唇畔,吹出一个音调怪异的口哨。
几息后,一只头顶一点灰鬃的白鸽振翅飞来,稳稳地停靠在元瑛的手臂上,尖尖的长喙轻轻啄了啄她的手心,极为亲昵。
元瑛将写好的信绑在鸽子腿上,又伸手给它顺了顺毛,才扬手送鸽子启程。
尽人事听天命。
有什么问题,也只能等兄长的消息。
她长叹,如此被动的局面真是让人想佛也佛不起来。
————
昴日星君的车架从淇奥跟前路过,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户洒满整个房间。
元瑛抱着被子翻了个身,只想就这么睡到地老天荒。
“啊啊啊啊,元元快、快,我们要迟到了!”
“你为什么不理我!那我进来了?”
“你竟然还没有起床!啊啊啊,小懒猪你要完蛋了!”
“……”
元瑛忍无可忍,闭着眼抄起枕头盲投。
熬夜一时爽,起床火葬场。
好吧,她清醒了。
越蘅咋咋呼呼的接住枕头,还要继续嚷嚷。
元瑛掀开被子下床,极其利落的把抱着枕头委屈兮兮的越蘅推了出去,她关上房门迅速换好衣服梳洗打扮。整个过程还不到一盏茶的时间,让门外的越蘅目瞪口呆。
宋云苓用手帕包了几样好克化的点心,同书囊一道分与二人。三人匆匆赶到述而楼时,堂内上课的学生几乎已经到齐,同越蘅不对付的谢飞光也在其中。
但是,好巧不巧,只剩下他身后三个位置。
宋云苓拉着不情不愿的越蘅落座,元瑛还有点迷糊,面无表情地跟在她们后面,旁人瞧上去只觉高冷异常。
几息后先生伴随提醒上课的音乐声推门而入。
这位先生约莫三十岁上下,布衣广袖极是仙风道骨。
仙风道骨的先生在墙壁上专做板书的幕布上,写了个龙飞凤舞的贺字,负手道:“我姓贺,名敬之。是这堂儒学通译的先生。”
贺敬之低头打开桌案前的一卷竹简。
“儒学乃经世之学。常曰以史为鉴,史学可谓经世的前提,今天第一堂课,便大致讲一讲我所见之史。”
前桌的谢飞光趁机侧身,轻声朝越蘅作口型:“越小蘅,出息了,第一天就差点迟到。”
碍于先生在场越蘅不敢多言,只朝他挥了挥手臂作威胁状。
元瑛挑眉,掩面打了个呵欠,腰间力气一松不着痕迹地垮了垮。她旁边的宋云苓将纸笔铺开,预备随时记笔记,脊背直挺坐得很端正。
“诚如白起、张巡一辈,虽战功赫赫,到底灭绝人性了些,不为吾辈所容。”贺敬之言罢颇为惋惜,长叹一声。
元瑛闻言正身,抬眸:“先生此言,瑛不敢苟同。”
贺敬之握着竹简一顿,扬手示意她继续。
“白起屠人卒万却成六合归一、赢秦霸业,张巡杀妾飨士却保睢阳长固、李唐残存。”
“此皆逆人伦悖礼法之为,其善邪?其恶邪?其悉可为乎?其悉不可为乎?”
元瑛轻笑,举重若轻道:
“治世行王道之化,乱世用霸者之威。先生怎可一概而论?”
此举引得堂下议论纷纷,对于将孔圣人之道奉为圭臬的时代,此等思想可谓是离经叛道。
贺敬之沉吟,出乎意料地并未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