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背景——
《□□中央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指出:能否调动劳动者的积极性、主动性和创造性,是经济体制改革最后能否成功的关键。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纵观十几年中国的经济体制改革,因调动了劳动者的积极性,消除了大锅饭的社会惰化,所以成功地促进了中国经济的飞速发展。
“我渴望那无边的蓝天,
我仰慕那高高的山巅,
我希翼儿时的梦幻,
成为永远永远的画卷。”
金安在叙述他的经历前,深情地朗诵了这四句诗,我惊喜地扬起了眉毛。
金安身上有一种浪漫的诗人气质,令我惊讶和欣慰。我平生最怕与呆板机械,语言乏味的人交谈,金坝惺人韵味,时而奔放热烈,时而忧郁沉静,无疑对我具有吸引力。
他首先向我叙述了他的童年──
“我最想留住的是十二岁以前的岁月,我真希望自己永远没有长大。从十二岁到三十二岁,这灾难深重,暗无天日的二十年,我常常做着同一个梦。梦见童年的我,在溜冰场上大显身手,流星般飞驰旋转,在黄河波浪里同小伙伴们嬉戏玩耍,跃上浪尖,又纵入谷底。那时的我,健康活泼,淘气作恶,因为是长子,备受父母呵护慈爱,对未来充满憧憬。现在,就是用尽我能想到的所有美好词藻,也不能完全表达对自己幸福童年的礼赞和崇拜。”
接着金安语锋一转,用悲伤的语调叙述了他患病之后的经历:
“在病初几年内,我享受到了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公费医疗。父亲没转业前,是武汉部队军官。我曾在武汉陆军总院,接受了两年多很好的治疗和护理。两年多高昂的医药费,全部由父亲所在部队承担。但再生障碍性贫血,毕竟是目前医学界不治之症,因血小板、白血球、红血球、血色素等全血低,感冒、发热、咳嗽这些小病,便可能引起内脏或脑部出血,随时可能死亡。在陆军总院两年多里,因服用大量治疗激素,我由一个清瘦男孩,变成了一个胖墩墩全身虚肿的胖男孩,最后还是带着‘死缓’的帽子,在医生摇头叹息和悲悯的目光中,被父母接回家去。”
金安说,他最惨的日子,是在不能报销医药费也不能再输血的日子。七十年代末,社会衰退的经济现实,使国家已无力再推行社会主义制度下全民供给制,政府不得已进行了体制改革,实行了市场经济,打破铁饭碗,要求全国人民发挥能动性,自己找饭吃。他父亲所在的企业单位,在市场竞争中濒临破产,工资没有保障,连弟妹一家六口的吃饭成了迫切问题。已没有多余的钱,为他负担那像大山一样的医药费了。他一个月二十元病假工资,连塞牙缝都不够,而他日益衰竭的身体,日益加重的病情,使他已丧失了独立谋生糊口的能力。
金安说到这里,整个面孔淹没在哀痛的阴影中,他低沉悲怆地又说:
“人之所以觉得生活美好,生命美好,是因为有光辉美好的未来和前程,在召唤着他们,鼓励着他们。当一个青年完全失去了前程和未来,完全失去了自信和自身价值,他就会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样,已走到生命的尽头。
“我失去了一切希望,毫无生之眷念,除了坟墓我什么都看不到,我只想闭上眼睛。我不愿再给家人添累赘了,我不愿再给单位、社会添负担了,不愿再给医院添麻烦了。既然已走到绝境,一切都不值得扼腕叹息了,就让我早一点结束这毫无价值的生命吧!自杀虽不是光彩的事,却可以结束人生惨痛。
“我选择了死亡,服了一瓶安眠药。一个微如芥草的生命,就要默默消失了。没有苍松翠柏,虹霓贯宇,地球照样运转,大海依然奔流,高高在上的富裕幸运的人们依然欢笑,如蝼蚁似的社会底层人群,依然蜷缩、爬行、挣扎。
“可我却被及时发现了。经过洗胃抢救,我又一次被从漆黑静谧的死亡幽谷中,拽回到无望无告凄惨的人生困境中了。”
“被抢救过来以后,我哭了,我悲呼着,为什么要抢救我?为什么不让我去死?死亡可以让我永远安息!而活着需要挣扎,需要流泪,需要承受千般痛苦,万般磨难!我已没有能力去承受,去挣扎了!”
“你为什么不向社会求助,登报,向社会披露你的困境,让富有同情心的人捐款呢?”
他那充满悲怆的命运感叹调,使我泪眼模糊了。
“中国有十几亿人口,很多人都在无助无奈的水深火热中挣扎,与我类似的情况,我想是很多的。如果人人登报求助,报纸恐怕也登不下了。”金安淡然答道。那悲伤绝望的表情又被他过滤成平淡和漠然。
我耷然无语了。室外月亮被乌云掩去,漆黑一片,好像起风了,大风刮得室内灯光颤抖了几下。我感到那呜呜的风声,宛若有人在黑夜中,哀怨悲切地哭泣。
金安从沙发上站起身,向门口走了几步。背对着我,弓着肩,怕冷似地,双手交叉,抱住双臂。
自杀难道仅仅是一种软弱吗?人生痛苦时,死亡实际上是一种超脱。不是人人都有这种超脱勇气的!看着金安有些佝偻的背影,我不禁肃然起敬。我想起歌德在《少年维特之烦恼》一书中,借维特之口,说出的一番对自杀的辩解:人的天性有其界限,它能承受欢乐、悲伤和痛苦,但有一定限度,超过这个限度,天性就会毁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