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哪里的礼拜堂敲着昏昏的钟,透过天光直传到很远。
店里的伙计捧了一只镜匣过来,周瘦鹃便上前去照了一照镜子,毫不假借的照出了她的一副清瘦的面容来。
她不由自主的便把一只手摸上了凹陷的颊,在尘光中转来转去的来回寻找着角度,盯着这一面镜子看了许久。
她实在不满意现在这样干瘪枯瘦的身体。
老板从里间恭着腰赔笑的小跑出来,拱手连道:“抱歉抱歉,让各位久等!”
迟宝络上前道:“老板,最近店里来了什么新货?我要当季卖的最好的,还请您拿出来让我瞧瞧。”
店铺老板笑应了句“好好好!”便转身从橱柜里拿出了几样花花绿绿的瓶瓶罐罐,一一展开来让迟宝络去挑。
周瘦鹃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从镜子中收回神,同老板道:“老板呀,我还想看看香粉、眉笔什么的,您能拿出来叫我挑一挑么?”
那老板两头忙着,显然有些力不从心,周瘦鹃又道:“您只管叫店里的伙计帮我取一下便好,你去照应那边吧,我自己能挑。”
迟宝络听了,撇了撇嘴,阴阳怪气地道:“我倒不知道你有这么好的品味。”一边说着,一边还装模作样地往她身上扫了两眼。
迟秉文此时也跟到柜台前站着了,离瘦鹃不过三两步的距离。他用一种严肃的口吻提醒道:“宝络!”
迟宝络一向忌惮她大哥,他身上那一种做学问人的坚实严肃的气质,总是让迟宝络于无形之中感受到一种沉郁与不可侵犯。
老板先前呆在里屋,不晓得他们四个人之间的关系,眼见得场面渐渐尴尬起来,这下只好陪着小心,生怕得罪了他们其中任何一人。生意场上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从衣着打扮上来看,就知道这四人一应的非富即贵。
他笑呵呵的朝学生打扮的年轻女人道:“这位小姐,您是不知道,那边那位太太呀,倒是真会挑东西,她还有自己的一套办法,调出来的那几样胭脂啊,我看了都佩服!”
迟宝络听了,狐疑地朝瘦鹃处瞟了一眼,不大相信。
周瘦鹃抿着嘴,倒有些不好意思的冲老板笑了笑道:“惭愧惭愧,是我在行家面前班门弄斧了。”
她正要收回目光转回头来时,一抬眼,却碰上了迟秉文那一束探究的目光。她一愣,笑意滞在嘴角,笑弯了的眉眼一时亦来不及收敛。她便这么仰着脸羞涩而骄傲的撞进了他的眼底,那一种活灵活现的狡黠神气,刹那间在迟秉文的心里燃起了一小束的火花。
他忽然记起多年以前在日本留学时,独自去隅田川附近参加的那一场夏日祭典,那一场花火大会。
那年,他还只是个满怀热血的毛头小子,一个人落寞的走在异国热闹欢腾的人群中,心里却只有他远在海的那头的乡土。
空中云霞缥缈,已淡淡浮现出一眉纤月,白如爪痕。
在他身旁络绎不绝的,是穿着各式各样浴衣、脚踏着木屐的男男女女。他看着天边的那一颗星——他在那一颗星底下,也曾度过十八个秋冬,那里,是他的故土。
他随着人流走上吾妻桥,有欢呼声传来。
他满含热泪眼看着的那一颗星子上,霎时绽开了一朵紫色的火花——在许多年后的今天,依然闪闪发光。
只有这空中激烈的火花,哪怕要用生命去换,他也想握在手中。
周瘦鹃看着他定定落在自己身上的那一种深沉的目光,既像是在探究,又像是透过她在触摸一段遥远的时光。她不解地蹙起了眉头,装作喉咙不舒服的样子,咳了一咳。
迟秉文终于从回忆中缓过神来,有些讪讪的收回了目光。他故作镇定的偏转了身子,面朝柜台,有一搭没一搭的同店铺老板说着什么,却在她转回头去时,不由自主地又悄悄看了两眼。
她无疑是耀眼的。
怎么他从前竟未发觉?
周瘦鹃半倚着柜台,一边试着颜色,一边同迟秉英说说笑笑。她将凡是能够用到的都挑了出来,心里暗暗地调侃:一下子挑了这么多,简直是要去做个美妆博主!要不是这个时代还不发达,就凭她现在这么一张脸,也能毫不费力的走红油管了。
从前靠一身硬本事吃饭,如今,若是依旧生活在科技发达的现代,那就完全可以靠脸吃饭的嘛。
然而她很快制止了自己的这么一种想法,她生来是个务实的人,红颜易老——比起风情的那一张脸,或是丰乳肥臀,唯有聪明的大脑,才是为人一生永远不老的最高级最性感的器官。
迟宝络亦偷偷摸摸地向她这边看去几眼,打量着她的一举一动。凡是周瘦鹃挑出来的香粉胭脂,每一样都有她自己的小心思。宝络瞧了,也暗暗地很有些佩服。
可她从来跋扈惯了,不懂得低头的道理,便仍旧犟着,在胭脂铺老板热心的介绍声中,随意的买了那么五六样。
东西一样样的包装好了,她便嬉皮笑脸地缠着迟秉文付钱,不光是迟秉文自己买的那一份,还连带着宝络送冯小婵的一份,以及宝络给自己挑的一份。
周瘦鹃亦笑笑地叫了声老板道:“我也挑好了,还麻烦您给算一下账。”
只见掌柜的拿起算盘噼里啪啦的算了一通,真是很可观的一笔钱。
周瘦鹃早上带出门的现银倒远远地不够了。迟秉文听到这边的动静,便也跟了过来,知晓了她眼下缺钱的窘境,便掏出钱来要替她结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