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四窗紧闭,皇帝端坐主位,正中缁色薄衣的男子,两鬓已染清霜。一别日短,他竟是苍颓了这么多!
皇帝身侧的范谨只向我略行一礼,皇帝抬手指过,“王妃来得正好,代朕来认一认此人。”
我愕然,“他是谁?”
皇帝微微蹙眉,却是垂了眸。范谨道,“下官今日往朝应观遇见此人,事关重大下官不敢独断,故而请陛下圣裁。”
他直看着我,又垂首道,“此人极似前线败将庄逊。”
显然,他并不赞同我来认人。
我知他们定是时时关切着会有什么人在这个关节入宫,亦知是在自投罗,可我不能许庄逊孤立宫中不能自保。
我敛眉,“廷尉慎言,世人皆知庄将军早已安葬,廷尉疑他是庄将军,那么他是死而复生还是借尸还魂?”
范谨却似不耐,“王妃无须多言,认一认便可。”
如此狂妄,当真是当年以刚正之名著于朝堂的范谨么?我缓缓凝眸,“廷尉是在与我说话?”
范谨惶然一怔,转眼看一看皇帝,局促道,“当年阙墉关战事惨烈,那尸身虽着庄逊的战甲却已辨不出容貌,并不能确认是他。此人与庄逊太过相似,微臣不敢擅专。”
我瞥了庄逊一眼,“天下众生面貌有相似者何足为奇,廷尉不经鞫勘便将人送入宫中劳动圣驾,可是不妥?”我冷叱,“廷尉也知那场战事极惨烈,庄将军若身无战甲只怕已是粉身碎骨。”
转眸见皇帝身形微僵,我一时疑惑,“粉身碎骨”四字竟会惊到了这个曾被挟而不惧的少年。
却听范谨又道,“自是要鞫勘的,但下官必当先行请旨。当日那具尸身入葬时有多人在侧却无人发觉有异,此事牵连甚广,下官不过慎行而已。”
言毕,他已直视于我。
这便将他之所欲全数显于我眼前,十余年的廷尉,蛰伏数载,竟也忍不住这一刻。
庄氏已然零落,但庄逊身后却有他欲翻覆之人,只要捉住这个纰漏不放,他便可将朝中最有权势的几人一举覆灭。
“高皇帝立国至今已百余年,为御敌寇,多少将士血染千里边境。”我轻轻摇头,叹道,“若知朝臣相送为国殒身的战将最后一程便得了廷尉的疑心,国人必至无情。”
范谨道,“王妃言重了,下官请陛下裁夺正是因国人不移情义。”
“廷尉此言是意指我国人朝臣会因情而逆法?当日送行诸人中无不忠正,若那尸身为假,岂会不当众揭穿。”我叹过,“便是当时因容貌尽毁而未能认出,此时这人就在眼前,廷尉回廷尉署请庄将军的故旧一辨便可。如此行事,非光明之道。”
范谨目光亦惊亦怒,“王妃如此责问下官,便是断言此人非庄逊?”
我再度叹过,“我何时断言了?不过心寒而已。”言毕又是长叹,“在廷尉心中,情义是法度之敌。昔年孝慈皇后待我如至亲,不论此人是否为庄逊,只要我说出他非庄逊,廷尉便会以为我因与孝慈皇后之情而谎言与陛下,我不敢妄言。”
“阙墉关一战总有些时日,张卿虽过于谨慎些却也是可体谅的。”皇帝蓦然道,“王妃是朕至信之人,张卿不可失仪。”
范谨微怔,皇帝又道,“昔年朕曾在即位大典之日见过庄逊,亦曾在寿懿殿中与他一同伴太后用膳,只是时日久远,朕亦无法确认他是庄逊。”皇帝轻叹了,复道,“他还未说过话,王妃去看一看吧。”
我暗暗缓了气息,敛眉正色道,“庄将军是孝慈皇后胞弟,陛下说起庄将军时当称他一声舅父。”
我转身行至庄逊面前,虽已梳洗过,他面上那非久不饱腹之人不能有的晕黄仍是难掩。他瘦得几乎失了本相,与我目光交汇的一刻双唇微动。
“陛下,”我骤然出声,“他不是庄将军。”
我转身垂眸,惟怕眼中的热意暴露了激荡心绪,“此人确与庄将军有几分相像,但并不是庄将军。”
范谨迟疑,“此人几日前被朝应观收留时衣衫破败,着实像是逃难之人。”
我冷眼看他,“今夏临州数郡水祸,有些许灾民逃到京城求生也属寻常。廷尉知晓朝廷的法度,便是廷尉恤民之苦不送回原乡,也应与大司农署商议可否先行赈灾。”我停一停,道,“是我误言了,赈灾是大司农的职守,廷尉不可逾权。廷尉既掌刑狱,当依律法刑讯方为正道。”
皇帝微露惑色,“王妃确信他非庄逊?”
我拜下,恳切道,“臣妇与庄将军数年前曾在阙墉关相见,不会认错。”
范谨忽道,“王妃只在阙墉关见过庄逊?仅见过一次,便如此确信?”
我猝然横目,“廷尉何意?”
范谨惊愕,却是张口不出一字。迫视之下,他终于行礼,“王妃息怒,下官并无他意。”
我冷笑,“廷尉掌公法,今日却屡屡以私智行事,当请罪于陛下,而非我。”
他僵直良久,而后躬身更低,“臣失言,请陛下恕罪。”
我只静立不言,终是皇帝冷声道,“张卿……”
我转身拜下,“臣妇纵然心怀光明却也无力抗衡毁谤诋讦,昔年江亶之辱再现于今,臣妇无颜自顾。今日原本入宫向太妃问安,便请陛下恩准臣妇辞别太妃,自此再不入长辰宫。至于这人,廷尉无需再来问我,还请自行处置便是。”
微侧目,范谨已惶然伏地。
他方才一言之失,何止是非议了我,更是非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