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谷已经不记得,他有多久没有去看神殿信徒朝拜的仪式了。
也不记得,有多久没有见到信徒们连绵不绝跪成一片,跪倒在神像前闭目祈祷的虔诚模样了。
他以为他只是忙,忙于应对神殿内内外外的各种危机,忙于与方觉浅斗智斗勇,与殷朝拉拢结盟,忙于赶在老死之前,为神殿重铸辉煌,于是没有分出精力与时间来关注这些。
他忘了他已经睡得越来越少,有时候半夜醒来,偶尔也会发现神殿的神像上都蒙了一层细灰,无人去扫。
他其实多出了许多的时间,他不是没有时间去关心他的信徒,而是那些变化真真切切地发生着,但他未曾注意到。
越来越多的人,像张素忆这样,开始质疑神殿的存在,是何意义。这片大陆,自打娘胎时出来就信仰着神殿的人,那些抱着刚出生的孩子若能得到神使的祝福,就看作是天赐福泽的人,那些一生都在虔诚供奉神像供奉神殿的人,那些曾经无处不在,遍布大陆每一个角落
的信徒们,他们的信仰,已经动摇,甚至淡漠了。
神殿的根基从来不是那座气势恢弘的宫殿,也不是他们这些位高权重的神使,更不是连篇累牍的圣书,而是这些,弱小,微渺,却又无处不在,数之不尽的信徒们。或许那些人没有像张素忆这样,开始了她的奋力冲撞,要挣脱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但是,他们也选择了沉默与观望,选择了等神殿给出一个答案,而不再是如曾经那样,但凡有人对神殿不敬,就会被看
作异教徒,受人唾弃鄙夷,烈焰焚死。
对于虚谷这个狡诈可恨,但又忠诚至死,神殿至上的神殿信徒来说,张素忆的话,比拿刀子扎在他心上,更让他心痛绝望。
他的牙关打颤,使得他的面皮都微微发抖。
撑着颤颤巍巍的一身腐肉朽骨,柱着拐杖站起来,蹒跚挪步。
长长的神使长袍拖过地面,染上了污水,他心疼地提起了袍子,紧紧地握在手心里按在胸膛前仔细珍视,对侍侯在一侧的神卫挥了下手,闭上了眼睛。
身后传来一声凄惨的哀嚎,神卫托着张素忆的一截小指递过来,热血还在流淌着。
虚谷用力地直起身子,像是不服老不服输一般,沉沉地出了一口浊气,大声地说道:“当洪流冲击闸门数次,不得结果时,最终,会归于平静。”
张素忆捂着鲜血直流的手蜷缩在一起,惨白的脸上浮着一个笑容,但眼神坚毅,悍勇无畏:“虚谷神使,水滴石穿!”
虚谷微微侧身回头看着她,眼神阴鸷如蛇,恻恻冷寒。
他突然地想起了一个人,一个他本不该再记起的,应如灰尘一般永远消失在天地间的人,那个人,是王蓬絮,王家的那位二公子。
上一次,让他如此心悸的人,还是王蓬絮。
王蓬絮的那些愤声质问,问他们是不是也不敢承认这世上并没有神明,是不是只敢躲在神殿的至高威严下拿着天罚恐吓世人。那些振耳发馈的质问,一时之间,全都涌入虚谷耳中,仿佛都能看到那日他被炮烙之刑处死时,烧成青烟的鲜血和翻卷发黑的肤肉,却挡不住他宁死不折,不屈,不低头的,如刀如剑如斧如雷电的尖锐目
光,像是要刺穿这世上,最伟大的谎言。
朔方城王家,早该赶尽杀绝,斩草除根的!
虚谷再未说话,只是带着那截手指,离开了地牢。
地牢里又归于寂静,只有那永恒不绝的“滴答滴答”声,张素忆捂着断指的地方,望着头顶上那一线光,久久不能回神。
如果不是虚谷来问,也许,她自己也不会深思这个问题,为什么会这样,一直跟在王轻侯身边,她明明有太多机会可以离开神殿,离开这里,离开所有的是非。
她的父亲张恪已经完全获得了王轻侯的信任,不再需要息这个女儿作为人质扣押在此处,神殿与殷朝也不会对她这个并无太大作用的人多加留意。
别说是为了剑雪,她不是那样的人,不是那样为了爱情就失了理智,不管不顾连自由都不要了的人。
当虚谷问她的时候,她也问自己,为什么。
量的积累最有一日会引发质的剧变,她见过了太多为了推倒神殿而牺牲的人,太多太多。
且不说别的,单说王轻侯的父亲王家老爷子,就是真真切切地死在她眼前。
也见过了太多太多神殿的谎言和荒诞,为了他们的地位长存,为了他们的利益至上,为了他们的权力永固,不择手段,残暴不仁。她像个观戏之人般,在边缘的位置,亲眼目睹过一切,就像看多了风月故事的闺阁佳人也会想冲出去阁楼,寻一段勇敢疯狂的爱情一样,她也会不由自主地,想为这所有人的努力,做一点什么,说一点什
么。
原来,神殿之外,这四个字,像颗种子已经在她心里深深埋下,不知不觉地都发了芽,要冲破重重阻碍,挣脱雾霾,要去见一见更大的世界。
她所有的行为都是无意识的,都是跟随她的本心,在潜移默化中,她也开始像方觉浅,像王轻侯他们那样,为冲开这扇门而努力。
哪怕她的作用微小,不引人注目,但谁说,洪流不是由一点一滴的水凝聚而成?
总要有人先醒过来,才能叫醒其他的人,她不是最早一批苏醒的人,最早的一批人在朔方城,但幸好,她也不是最后那一批,她至少,在这个秩序混乱的时代里,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