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开学后的第五个星期了,载满孩子的校车已经开走,圣托马斯教会小学的庭院中突然变得安静而干净,浓密的梧桐枝叶中已经出现了几点金黄色,它们中的一些依然顽固地攀附在树枝上,但另外一些已经被风吹落地面,掉在暗绿色的草坪,蓝宝石般的泳池或是橄榄棕色的篮球场上;前几天一直在下雨,芙蓉树已经开花,这种属于灌木类的植物能长到和梧桐一样高,花朵看上去就像是一球茸毛,一根根的细丝从浅黄色的底部伸出来,根部透明,然后从下至上,由浅及深地呈现出高锰酸钾的颜色——也就是那种漂亮的透明紫红色,它们三三两两地在细长的枝头集合成更大的一团,像是有色的云朵,在这些粉色云朵的身边身边密密匝匝地铺散着形状极其类似于含羞草的羽型叶,它们在早上十点左右的时候张开,在晚上七点以后合拢。
芙蓉树的花是很香的,但不像桂花或者槐花那样甜,也不像玫瑰那样浓郁,它在史特莱夫的鼻腔中有着草药茶的味道——在这种香味中,凯米拉走了进来。
她看到史特莱夫正坐在教室中的一个座位上,那个座位是属于孩子的,他坐着的时候必须把两条腿曲起来,他的面前是两张拼凑在一起的桌子,上面摆满了纸张,她走近,才发现那些都是孩子们的画作。
各种各样的树,很多孩子在树边画上了房子,狗,鸟……孩子,这个孩子很有可能是他们自己,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很喜欢画自己……有些孩子把自己画得非常高大,甚至超过了树木和房屋。
“请坐,凯米拉。”史特莱夫说:“请坐,请坐,”他殷勤地说道:“介意陪我看一会画儿吗?”
当然,这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凯米拉和史特莱夫一样,坐在孩子的椅子上,她的膝盖紧紧地并拢着,两条小腿交叉在一起,用脚趾轻轻地抵着地面。她的注意力很快从孩子们的图画那样转移到了史特莱夫身上,她的同事与前辈不仅仅是在观赏孩子们的作品,他自己也在绘画,用炭笔和定在软木板上的一张纸,他移动炭笔的速度非常快,而幅度很小,从凯米拉的方向看过去,只能勉强辨认出那是一棵枝叶稠密的落叶树,有可能是棵香樟,但也有可能是棵没有经过修建的柏树。
“看看孩子们的,”史特莱夫说:“也让孩子们看看你的。”他递过来一份同样的笔和纸,凯米拉接过来,她把炭笔戳在浅玉米黄的纸张上,夹杂着芙蓉树花香味的晚风从打开的窗户吹进来,吹在她的脸上,那些笔法幼稚的画纸被吹得哗啦啦的响。
“我是凯盛国的女儿,他的长女,第一个孩子。”
史特莱夫点了点头,他没有停止手里的工作,也许不怎么礼貌,但这个时候,一个若无其事,漫不经心的态度远比专注的凝视或入神的倾听要来的好得多,虽然他确实兴致盎然。
“我的母亲是爱沙尼亚移民后裔,一个模特,我的出生是个意外,因此我的父亲与我的母亲有着一段不过一年左右的短暂婚姻——为了我,凯盛国坚持他的女儿不能是个父不详的私生女,他们在结婚前就签订了极为苛刻的条约,母亲得到一大笔钱,但她不能和我发生任何接触——她不能和我说话,不能出现在我的身边,甚至不能承认她就是我的母亲。我一出生就被抱走,由凯盛国的未婚妻——也就是我的继母抚养,她是个好人。即使我不是她的孩子,或更过分点的,对她而言,我根本就是一个耻辱,但她仍然对我很好——”
“你觉得她爱你吗?”史特莱夫突兀地问道。
凯米拉犹豫了一下:“我不知道,”她说:“我不知道。”
“那么你呢?”史特莱夫说:“你爱她吗?”
这次犹豫的时间更长了点,“是的,”凯米拉终于说:“我想是的。”
“好啦,继续说吧,”史特莱夫温和地说道:“我们随便聊聊,你在第七区长大吗?在某个时刻来临之前,你是不是从未想到过你不是一个纯粹的中国人?”
“是的。”凯米拉说:“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以为我的继母就是我的亲生母亲,但后来我的弟弟和妹妹们出生了,他们都有着黑头发和黑眼睛,象牙黄色的皮肤,从他们身上,我看不到一点点与我相似的地方。正好在那个时候,我上学了,老师告诉我,两个中国人是不会生出一个有着白色皮肤,亚麻色头发以及绿色眼睛的孩子的,无论他们是向菩萨或是耶稣祈祷,这都是不可能的。”
“你感到愤怒吗?”
“是的。”凯米拉说:“我砸碎了房屋里所有的镜子。我想那个时候我的表现很糟糕,凯盛国因此而狠狠地责打了我,我发烧了,整整一个月没能再去学校,在昏睡中,我听到有人提到了我的生母,他们说‘有种出种’,”她用中文说:“即是说,我继承了生母品行中不良的那一部分。”
史特莱夫的眼睛中流露出一些同情:“不是这样的,对吗?”
“为了否认这一点,我整整努力了十五年。”凯米拉说:“我做得比任何人都要好,不管是什么,成绩、衣着、举止、诗词、书法和绘画……但他们还是说‘那个洋人养的’。”
“无可否认,”史特莱夫说:“世上总有些东西,是很难被改变的。那么之后呢?”
“我原名凯永安,”凯米拉没有直接回答:“凯家永字辈的,我的妹妹叫做凯永乐,弟弟叫做凯永平。”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