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杀手总在黄昏饮酒,漠北的杀手总在黄昏杀人。
漠北的风沙看似平静,实则透着股淡淡的鲜血的味道,有太多杀手藏身于这个沙漠之中。
十二年前,我曾问过错琴,我问,什么是江湖?
错琴意味深长地说,人即是江湖。
我又问,江湖在哪里?
那时正黎明,江南的杀手总喜欢在黎明前出来杀人,因为那时候的黑夜最黑。
却也离光明最近。
当整个世界瞬间明亮的时候,地上的尸体已冷,杀手已远去。
那时错琴告诉我,这就是江湖。
现在,又是黎明。
又是最黑的夜。
我以为此时的漠北只能看到星月和沙尘。因为漠北的杀手杀人只在黄昏,他们不会在天地瞬间明亮的那一刻悄然遁去,他们只需要走进呼啸密集的风沙中,流沙会埋藏尸体埋藏住一切。
但是我见到一个沉默无语的剑客,披着黑色的斗篷,孤独地穿行在这个漆黑的沙漠之上,像是孤独但桀骜的狼。
他的剑缠在黑色的布衾之中,背在他的身后。
我看见了那个剑客的剑法,快如闪电,而且一招毙命。
在阳光破开天幕的时候,那个剑客却突然抬头仰望着天空,然后看到苍鹰疾疾掠过天空,尖锐的鹰唳一声一声徘徊在大漠平静蔚蓝的天空下,宛如那个剑客,孤独,桀骜。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个剑客,我想到我的父亲,翛穹。
他终像翛穹那样死去,在他砰然倒下去后,我看到了杀他的人,一个柔弱妩媚的红衣女人。
或许她并不认识我,但我却认识她,她是漠北屈指可数的侠灵,灵炁造诣高绝,杀人的手段也同样高绝。
从我第一天来漠北就已知道了她的名字。
她叫依浣。
她的手握着剑。
她凝眸看着手中的剑。
秋水一样的眸光,秋水一样的剑。
她说今日定要多杀一人,因为从未有人见过她出剑,见过的都已是死人。
所以她眸子里的秋波突然凄冷彻骨,似乎像是变成了冰针一根根订进我的骨肉里,她一字字说,你拔剑吧。
剑就背在我的身后,也是一柄用黑色布衾包裹的剑。
我没有拔剑,不必拔剑。
我杀不了人。
这把剑和我过去的剑一样,出鞘必取人命。
然而现在的我没有当初那颗杀人的决心,已不再无情。
我选择死,我说,我认输。
她好像不解,她问,没有比试,你如何输了?
我说,不用比。
她又问,你不怕死?
我摇摇头,我说,从未活过的人,又怎么会怕死?
她的目光忽然移向远方,远方烟雾朦胧,弥漫了她的眼睛。
她轻轻地问,从未活过的人,死不死有什么区别?
我没有说话,我无话可说。我扭转头,生怕眼泪会流下。
依浣的声音似乎已在远方,说,一个人连活都没有活过,就想死,岂非太愚蠢了些......
我常常听见有人在我的屋后呜咽哭泣。
我无时无刻不在恐惧。
我害怕是那些随我自江南而来的亡灵。
我感到恐惧害怕时候,已不再紧紧握剑。剑已放在逝者的灵位前,已落满尘灰。
于是我总是在黄昏的时候弹奏落满尘埃的三弦琴,声音苍凉深远,荡漾在暮色弥漫的大漠上。有时候会有远方骆驼商旅的队伍经过,驼铃声从远方飘过来,同悠扬的琴声一起纠缠着在风中弥散。每次我都会想起江南的一切,错琴的眼眸,司莹的容颜,沉寻的倒影,还有月光下我爹的桀骜的侧脸。
他们的样子一遍遍出现在梦里。
梦里有云鸿山庄,飞鸟疾疾地从屋檐上掠过,远远离去,又远远归来,不断地叫,杀,杀,杀。院子里的杨花和樱花始终都在凋零,残酷而美丽。
梦里还有风雨。
柔情婉转的风。
缠绵悱恻的雨。
我那在黄叶亭遗失的青丝飞了回来。
殁鸦提着蔷薇剑再次出现在雨中。
然后所有死过的人又死了一次。他们的目光,终成了江南的水气,氤氲而涣散,如同一幅浸在水中的山水画,变得年代久远,变得模糊不清。
后来我跪在泉水边祈祷,忏悔我的罪孽。
它喷流的声音如同一个男人呜咽的哭泣,混合着细腻的飞沙纷纷扬扬地凋落在我的脸上。
一年又不知不觉就到了末尾,我记得第五年的晚冬时漠北一场大雪,泉水冰封了三个月。解冻之后琉璃般的泉水中突然伸展出亭亭玉立的红莲,鲜艳的颜色如同火焰。在花开的时候我看到一个人站在泉边,那个人的明眸仍似秋水,含情凝睇,她的长裙拂曳在地上,白衣如雪,脸上蒙着一层轻纱,宛如江南缥缈的雾气。
十五天过后,温润如玉的莲叶终于覆盖了整个泉池。
依浣还是每日在此处守候,但是她开始和我说话,她问我知不知道红莲的名字。她说,它的名字叫“采伤”,五年才会开花。在这片沙漠的尽头有一条红色的河流,河水里开满了这种红莲,它的花瓣中的汁液有剧毒,见血封喉。
我没有说话,她似是自言自语地说。
它们以及那条河流的主人是一个美丽的女子,也叫“采伤”,每一个穿越沙漠来到这里的人都会被她用花汁毒死。
我问她,采伤为什么这么做?
她摇头说,原因估计只有她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