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镇江西津渡,竟不曾料到近些时日天天暴雨连连,江水已是泛滥成灾。临江的很多酒家客栈都泡在水里,无法下脚。稍远一点的店家却是门庭若市,人满为患。朱开寻了好多家都是客满,只有一家说是临时改得草料房里还有一铺。两人进去一瞅,中间一个过道,两边布帘做墙隔了六张竹板床。这根本就称不上房间嘛,可就这样也要平时下等房的三倍价。
朱开对着尚琰直摇头,他睡这样的地方并无要紧,可是世子殿下如何将就?将来传出去可要被人笑话死。两人一合计,正想索性回镇江城去,却不料外面又起了狂风骤雨,这下不将就也得将就了。
墙壁上潮湿发霉,布帘肮脏不堪。竹板床咯吱作响,铺盖黏稠结板。一到晚上,六张床上全都挤满了人,少则两人,多则一家四口都挤睡在一起。小孩哭闹声,大人闲谈声,都掺杂在汗味脚臭,韭菜饼的味道里。朱开一边抱怨南方奸商无利不贪,一边佩服还能打呼酣睡的人。
尚琰和衣躺在里床,脑子里满是娉婷的那句话。想着敏敏一次次的推婚,想着她总是挖苦他,不把他放眼里。原以为那不过都是她没大没小,恃宠而骄。现在看来,竟都是她嫌他是胡人的缘故。
我是胡人哪!尚琰坐起身,下了床来,朱开也急忙起来。“你睡吧,我走走就回。”尚琰说着,穿过狭窄的走道,轻声推了门出去。
黑夜里,雨已经停了,可风还紧栈里高亢醉闹的声音,由着江风拉长变形,传到耳边已成了鬼哭狼嚎般的嘶叫。
尚琰顶着风朝江边走去,直走到不能下脚的地方,才找了块拴马石,在边上坐了下来。想起皇爷爷当年为了招降他舅舅王保保,掳了他母亲强行嫁给父王,册封为秦王妃。皇爷爷想得倒好,想以此证明他多器重赏识舅舅,多体恤善待他的亲人。可舅舅铁骨铮铮,宁死不屈,带着北元将领与明军屡屡抗衡,直至气绝身亡也不投降。而那带着国仇家恨的母亲如何又能与父王琴瑟和鸣?而父王骨子里也总是"胡人,胡人"得轻贱母亲。
自他打记事起,只要惹了父王不高兴,父王必定总是拿他是胡人,不易管教的话训斥他,埋汰他。于是,从小“胡人”就像一把匕首深深扎在他心底,即使皇爷爷疼他,册封他为秦世子。即使皇奶奶宠他,早早赐了敏敏与他。可他知道,他流着胡人的血,面上再荣光,底子里也总被人轻贱。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敏敏居然也因为“胡人”嫌弃他,这比他父王的那把匕首更是锋利,扎得更深痛。
“殿下。”朱开不放心,寻了他来。见他又在轻泣,赶忙走过来,在他脚边侧身坐下,“这里风这么大,殿下何必又伤心来。”
“敏敏竟然一直都嫌我是胡人。”尚琰忧伤道,全天下也只有朱开最是他贴心的人了。
“这话如何说得?”
尚琰就把遇到娉婷的事说了一遍。
“殿下可是徒增伤悲了。”朱开想了想,说道,“有句话说‘来说是非者,必是是非人’。刘小姐既然是杨小姐闺中好友,她如何竟说杨小姐的不是?更何况,杨小姐都已经不在了,她如何能那样不积口德?”
真是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言伤人六月寒。尚琰刚刚还心如刀绞,朱开一席话竟又把他伤口抚平。可是,敏敏次次推婚却是千真万确。
他印象最深的那次是皇太孙允炆大婚那年,他去到京师应天贺喜。那是离敏敏最近的一次,就想南下去宁波见她。书信去了不到十日,敏敏竟用了三百里加急回了信来。说是未成亲的人不能相见,若见了不但有失礼节,而且婚后会不幸福。所以为了他们将来的幸福,要他千万不要去宁波。那时候,他直道敏敏是真心为了将来。现在想来,敏敏何时那么迷信,注重礼节了?全都是幌子!就是嫌他是胡人罢了。
每次一提完婚,敏敏就有各种理由婉拒。现在想想,那些托词不过都是冠冕堂皇的借口!总归到底,就是嫌他是胡人罢!尚琰忽然就被“胡人”攫住了心,敏敏任何的否定可不都是缘自“胡人”?
“殿下回去吧,着了风可就不好了。”朱开劝道,见尚琰无动于衷,只好又说道,“殿下,这江水泛滥一时半会估计也走不了,盘缠真的要用尽了。殿下去京师可好?”
“不去。”尚琰微微抬头望去江面,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得风浪翻滚呼啸着接踵而至。
朱开顿了顿,又说道:“听客栈里过往的人说,现在还未到梅雨季节,不到江汛时期,这洪水爆发可是要变天的预兆。还说去年冬天里打了雷,恐怕是凶兆。”
尚琰鼻子里“哼”了一声:“天冬雷,地必震。的确是凶兆。古书有云,冬吹暖风,必有娼盗奸贼之患。是为政者滥杀无辜,法度无常之因。”说着,又唉声连连,心痛起那片新树林。
正说着,豆大的雨点又打了下来。朱开赶忙扶起尚琰,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