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灏浔的目光在阿阮和少年之间逡巡,最后,他终于漫不经心地开了口:“还不知这位兄台高姓大名,你既救了我们薛家人,在下理应重谢。”
“不过是举手之劳,贱名不足挂齿。”沈珏转眉,对阿阮说,“既寻到你家少爷,我这也算是勉强交差了,后会有期——阿阮姑娘。”
这是他第一次称呼她“阿阮”,他先前一直是不信的,现在听到他这么称呼,她倒是微怔了半晌。
沈珏见到方才替他牵马的小厮从后院出来,于是干脆利落地同薛灏浔请了辞,随着那人去账房领银子了。
薛灏浔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苦笑:“倒是个怪人,薛家的恩情他不屑一顾,却在乎那笔劳什子花红。”他顿了顿,转向冉求是,“冉前辈,那少年究竟是什么来头?”
冉求是吃了一口酒,同样苦笑:“说来惭愧,我冉某人见了他十余次,试探了七八回,至今没有摸清他技承何派师出何门。那少年好像什么门派的功夫都会一点,但又哪一派的功夫都不像……”
薛灏浔拧了眉,他自然知道以冉求是的见识阅历,能让他说出“不知道”三个字的人与事只怕十个指头都数得过来。而这个少年恰落在这个危险的范围之中。人对于未知的事物总是抱着一丝偏执的,况且,这位未知还成功吸引了他家姑娘的心思。
他瞥了一眼沉默不语的阿阮,唇角勾出一抹玩味的笑,始终尝试着从混沌中理出一条思路,于是问:“戮罪山庄怎会允许来历不明的人领走花红?”
“因为这个来历不明之人做成了许多背景清明之人做不成的事。”
“哦?譬如说,抓到雌雄双煞?”
冉求是点点头,他的神色忽然变得分外凝重:“这只是最小的一件,以至于我刚才听他说起的时候,只觉得理所当然见怪不怪了。”他又吃了一碗酒,转了语意,“其实,过去并不重要,重要的现如今做了些什么。这样的人,不是敌人便好。”
不是敌人便好?薛灏浔眯了眼,他从来不怕树敌过多,也从来不怕对手太强,他只害怕赢得太过轻松。过了很久,他忽然问:“连名字都不知道?”
“我只知道他姓沈。”冉求是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挫败,“这好似是我唯一知道的了。”
薛灏浔忽然觉得兴味索然,抬眸看了眼阿阮,道:“不管他,阮丫头,我先带你逛逛禾城,你这身衣服真是难看。”
阿阮只点点头,她亦有许多话要同他说。
出了戮罪山庄步行不久便是城镇。薛灏浔命两位影卫候着,单独和阿阮进了城。
因是清晨,水面上还笼着雾,远处的乌篷船载了一船烟雾悠悠归来,烟波淼淼,湮灭了喧嚣与繁华。岸边垂柳依依,影物相照,竟参不透虚实。
薛灏浔叩开一家布庄的门,老板娘一眼便认出了八百年难得来一次的少东家。于是客气周到地拿了最好的成衣出来,是件蓝色襦衣紫色下摆的对襟襦裙,领口绣着精致的花样,系领的却不是扣子,而是一枚通体莹润的羊脂白玉。
薛灏浔倒是瞧出阿阮喜欢那件衣服,可他偏不想顺她的意,笑着挑眉:“拿件普通的便好。这件太惹眼,跟你现下的身份不相称。”
阿阮眼睁睁地瞧着快到手边的衣裳被老板娘收了回去,只觉得指尖落空,又碍于场面不好发作,转头剜他一眼。薛少爷浑若不觉地起身,亲自挑了件素雅的,扔给阿阮,懒洋洋地说:“去换。”
阿阮咬着牙拿了衣裳去里间,薛灏浔瞧着她恼怒模样,勾出笑容而不自知。趁着这间隙,薛少爷在店里瞎转了一圈,挑出几件合眼地吩咐道:“这几件送去薛府。”他摸着鼻头想了一会儿,漫不经心地加了一句,“还有那一件。”
老板娘自然知道那一件是哪一件,没有多问,只诺诺点头。心想,若是她稍许年轻些,不免要嫉妒里间的那位少女了。
一墙之隔的阿阮浑然不察自己已成了别人艳羡的目标,她正瞧着那件被她随手扔在一边的男式衣袍微微皱眉,忽然觉得衣袍上的褶皱分外刺眼,于是大发慈悲地将那件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又用自己的破衣裳包好。
阿阮从里间出来,老板娘只觉得这姑娘身量很好,一件稀松平常的衣服都能被她穿出滋味儿来,但又可惜这姑娘的样貌普通,不能和这玲珑的身段相得益彰。
薛灏浔瞧着阿阮,只道:“顺眼多了。”他接过阿阮手上的旧衣包,扔给老板娘,“破衣裳还留着做什么。”
阿阮吞吞吐吐:“哎,那个,我是不是该把这衣裳还给那人?”
薛灏浔眯着一双桃花眼,反问:“他连薛家都不在乎,会在乎一件破衣裳?若是他真要找你讨这件衣裳,直接给银子就好了,这样利息也好算,不会说薛家薄待了他。”
阿阮自薛府长大,自是知道把所有事情当做交易最为简单,世间之事,大多逃不过利益两字,银货两讫,各取所需,此后水北天南,再无纠葛。说起来,金银算得上是这世上顶好的东西了,可阿阮偏偏不看重,觉得那东西过于冷硬,冷到可以结成虚情,硬到可以试验真心。但这世上抱着此番想法的人实在不多,那人不也正是为了赏银才去以身犯险吗?
她没有想到合适的说辞来反驳薛少爷,也懒得多带一个包袱,等一个渺茫无音的人,便再不看那衣裳一眼,径自出了门。
主仆两人从布庄出来,又寻了个临江的茶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