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仍是大雪天气。
天空阴沉沉的,云朵厚重,压得极低,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坠落,压抑的天色并不美,而大雪覆盖的山川却有飘琼砌玉之姿。
雪汀拨开阿幂身上的雪,这孩子不知在柴扉门外躺了多久了,片片雪花飘转而下,几乎把他整个人都染成白色,只露出几绺深色长发,以及小半截银链。
若非如此,原难发现。
雪汀急忙招呼农妇把男孩从雪堆里扒拉出来,直接抱进了她的屋子,横置在她的火炕上。
房里暖暖的燃着几个火盆,不一会儿阿幂的脸恢复了一点人气,身上发上却是湿漉漉的直淌下水来。
雪汀这才发现,阿幂的衣裳破破烂烂,七零八落几乎没有一块好好的衣衫蔽体。从破衣破絮里露出来的手脚,无处不是伤痕。
小小的,细细的,像是被什么尖细的东西,咬过了无数口。
雪汀倒吸一口冷气,随后在他紧攥的手里,发现了一株植物。
他捏得极紧,雪汀只能在他拳手缝隙里观察到这株植物的一部分。
它是深褐色的,头部是小帽子一样的形状,即使被采摘下来,还是有着属于珍稀植物的天然清香和生机。
几乎是不用说明,雪汀大抵猜到了什么。
她默然地抚着阿幂的长发。
阿幂说过:“幂”,就是遮挡、掩盖的意思。他的生活,原本就是处于阴暗中见不得光的状态,是她把那张“幂”揭开了。
所以她成了这个飘渺疏远的男孩,在人寰处唯一的灯火。
所以他待她不惜如此,用心口的血来煨养她,哪怕遍体麟伤,被大雪掩埋。
“可不是这样啊。”雪汀轻抚他的长发,低语着,“你为我做的,已然数不清楚。可我从未为你做过任何事情啊。”
她未曾、她也未能有能力为他做过什么。
任凭他身世离奇、身份低下,她心安理得享受他的照料和关爱。
“阿幂,不要这样啊。”她慢慢把抚摸的手指,缓缓移下他的发,移到他的面庞,历历分明地描画他的眉眼他的五官,而后,缓缓向下,摸到他的手。
他的手指冰凉却有力,始终握着手中之物不愿放开,她凑下去,一点点吻他的手指,希望以多一点的柔软,表白她多一点的内心。
静静的时光流淌。雪汀忽一抬头,入目却是男孩带着疲倦笑意的深眸,紫气氤氲,神光翩然。
她楞楞的看着他。
他则伸出被浸透的白纱包裹住的那只左手,碰触她的脸,语声难得于疏离中现出温暖:“乖吗?有按时吃药吗?”
阿幂这次归来,却象是比从前更多了一些人气,他原对她好,但只是在行动上,语言上却往往有着习惯性对于小孩子的疏离。
但小别重聚,对她说话也仿佛温存多了。
就连对其他人,似乎也有所转变,至少不再那么不近人情了,仿佛是更多了一些人间情怀。
雪汀猜不到原由,他却常常记起皑皑雪山顶上,那枝孤独的仙草,和那条凶猛的有翼大蛇。
他还小,当然打不过那条大蛇,他想最好的法子莫过于盗窃。然而每一次露面,都被那条迹近通灵的大蛇在最短时间内咬得遍体鳞伤。
奇怪的是,大蛇像是从来没有想过要吞食他或者杀死他,每次他都很惊险却也明知是在被对方有意的纵容下逃脱。
一开始,没有多想,他的目标就是那株蛇舌灵芝,其他对他而言都没有意义。
在又一次逃生的刹那,却非常清晰看到那条大蛇,它的眼睛里流露出的笑意。
他有点茫然,那不是蛇的笑意,那是……人的?
人的笑意,该是怎样的?带着温暖的、亲切的,而不是和这个人间格格不入的,就像他时常看人的那样。
他和雪汀只约了三天,这也是宵风真人给他的建议,说是三天肯定够,但要他自己想出办法。
最后一次,就已经是第三天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携带美酒来到螣蛇守护的范围。
那原是宵风真人给他御寒的酒。宵风真人对他说,山上太冷,用以取暖。他自恃力量,从没觉得这些酒是被需要的。
他把酒葫芦打开,一口一口喝酒,很快螣蛇出现了,却没像以往那样攻击他,只是绕着他身周转,眼巴巴瞧着那酒。
他把酒分给它,一人一蛇,喝得酩酊大醉。
当然,准确的说,谁也没有喝醉,因为他还有馀力去取灵芝草,而它就那样带着人间温暖的笑意,静静看着他。
他离开它的时候,忽然之间就懂了很多。
人和人的感情,是理解,是交流,是相互间的取暖。
“我会再来看你。”他低低对着“醉”了的大蛇说。
然后回到人间。
他觉得,此行不仅是为雪汀取到了一味珍贵的药,还学到了更多,比如说,如何更好的用人的感情来对待这个世界。
雪汀自然不知他的遭遇,但非常开心于他潜移默化的变化。
一个人在人间,总是需要和人世相亲近的,而阿幂,他以往距离人间太远了,仿佛除了雪汀,这世间就没什么可值得流恋。
那么,他虽然口口声声说着雪汀揭开了他的“幂”,而心理上却远远没有。
阿幂现在终于变得更像一个人了,这样才更有利于他日后的生存吧?
宵风真人也看到阿幂的变化,没有任何表达,只在心里暗暗叹一口气。
谁也说不上来,包括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