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炉火燃起,暖阁消融。
谢玖趁天日和潋,倚窗静读。门轩半敞开,得以远观屋前回廊木地,细腻而精致。
外头侍人小步走了进来,见谢玖沉心专注,只好小声打断她:“主人。”而后上前附在谢玖耳畔,低语了几句。
似有一阵秋风飘起,微打庭枝落叶。日光惹微暇,明艳宁和。
谢玖嘴角轻笑,淡声回道:“知道了。”
谢府厅阁宽广,壁柱扯纱影,细纹铜灯长点不息,虽摆至着软垫案桌,此刻无一人安坐,都是无言对站,神色各异。
谢玖更衣束发一番,又是男儿打扮,行敛赶至时,晏相握着藤荆,侧身冷不防往晏斐膝处一抽,“跪下!”
藤荆划破半空,落在肉骨上,声音刺耳又尖锐。
晏斐受藤荆的力道未能直立,双膝重重落在地上,却低着头一声未吭。周遭气氛凝下,隐隐听闻不知是谁,暗下吸了口冷气,而后是愈发僵持的寂静。
泠月秋水对视一眼,心下了然。
谢玖本挂着笑,见状愣了下,很快从容如常:“晏相远道而来,谢玖当以贵礼待之,只是晏相这是何意?”
晏相抬袖拱手,直着背脊满面刚正,对谢玖道:“家主,在下为官数十年,于社稷劳心不敢耽搁,竟疏漏了府中管教。今日特携孽子来,向谢家主请罪。”
满屋的仆从都是知事的,这话一出,都明白了意思,现在也只是故作不懂罢了。
谢玖也不着急,转身慢踱了几步,憩上主位坐下,惬意散漫。身侧仆从耳聪目明,为她添了毯子,又斟上杯茶,由谢玖端在手中细细品味。
辰叔和善出面:“听闻晏三公子主管晏府诸事,一向□□得体,进退有度。不知犯了甚么事,需费折来谢府请罪?”
“正是,谢玖也甚不解。”谢玖柔柔一笑。
晏相不为所动,板着声音说道:“自然是损坏家主清誉,轻贱无礼之罪。”
虽然知晓近日来,晏府暗中的造势,待时机成熟,晏相定会来谢府,难有一避。可他这般直言不讳地道出坊间言论,实在听着不顺耳。
泠月险些冲出:“你胡言些甚么呢!”
幸而被秋月及时拦下,谢玖递了个眼神,她二人只好退居其后,不再插嘴。
“家主与小儿均是血气方刚之年岁,隐避山中村落,同处一室月余,在下笃信君子之礼,却也堵不住悠悠众口。此非我言,乃天下之言。”晏相坦诚说出。
大晋上至天子,下及百姓,均以礼为尊。
此事说来可大可小,谢玖为晏斐所救,独处换药照顾,不过是危难时刻的迫不得已之举,并非理解不得。可晏相非要寻这个藉口,扯及礼仪德伦,旁人也无话可说。
看来,他势必要将二人干系坐实了。
谢玖心知肚明,抿了一口茶,搁放茶杯时,顺而扫过一眼跪在正中,安静淡然的晏斐。他惯是无动于衷,既不出言辩解,也不稍作反抗,淡若苍远高山,好像屋中其余人的说辞,于他不过是早已遣知的文赋。
晏斐只待平静自处,顺事态如愿。
谢玖忽而生起一股被人欺谎的恼,倚靠回了身子,笑看着晏相:“既是这样,谢玖也不推辞,晏相要如何请罪?”
辰叔依谢玖的话,又说道:“晏相纵然心有气愤不得平,教导晏三公子当闭门为之,劳碌奔途远来东陵,我们又怎能干涉?”
众人凝息等待,日光晴和盈门窗,堂内竹帘高高卷,宫灯又添通明。
晏相倏地扬起手,只觉恍然一瞬,他再度将藤荆狠抽在晏斐背上。
晏斐失了稳当,猝不及防前倾在地上,又生受下这一打,似是哑言,哼也不哼。
“并非未在府中罚他。晏斐是在下的亲子,我待他,只当比之旁人更加严苛。前几日家主养病,不敢打扰,我已在府中叫晏斐受下五十棍的惩戒,锁在枯房未递饭食。”晏相语气淡漠,波澜未起,“得知您修养数日,身体稍有好转,在下才亲登谢府,再向家主给个交待。”
他捧起手中粗重的藤荆,让谢玖及屋中其余人都看得清楚:“在下自知晏氏一门身份低贱,不敢高攀谢氏,只是三子既犯了这样的错事,不可不追究。为免众人轻言在下徇私,那我不妨当场,再掌三子一百鞭,交由谢府处置,晏府只当从没晏三公子,不再领回。”
泠月趁秋水没拦下她,快口说道:“都已带了伤,未进米粒更是虚弱,你若斥他一百鞭,岂不要了人命?!”
别府的人死生好坏,本来她是自顾一门扫庭前雪,不屑得在意。
可晏斐要是在谢府出了事——晏相顶着这么个说辞正直而来,血光闪人,谢府如何撇得清楚。
“君子喻于义,晏氏虽非百年士族,可风骨亦在。比之礼学品行,若能追索不坠,失去性命又有甚可惜。”
晏相说完,再不耽搁,挥藤狠狠落下,竟是一点余力也不省。
由始至终,谢玖未见晏斐说一句话,他只是倾倒在地上,任额前碎发凌乱,默然承受藤荆的责罚,好似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一鞭又一鞭。
他的气息已轻得听不见。
落至第四十鞭,晏斐终于有了动静,他衣袖一划,双手握了又松,然后无力散下。
这一幕忽而似曾相识,勾起了长风中不为人知的思忆,将谢玖心间一牵,刺得生痛。
失神之下,谢玖招架不住,连连咳嗽起来,眼角泛红,面色多了分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