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四,春闱放榜日,中书省一街之隔的茶肆里坐满了看榜的举子。
春寒料峭,大多数人四更天便来此等候,几个时辰下来冻得手脚麻木,纷纷围在老虎灶旁取暖,手捧着热茶,眼睛却不住朝对面张望。
人群之外远离灶火之处,有一张方桌,相对坐着两位青年男子,左边一位白皙俊秀书生,身着秘色布袍,腰间系着一条黑角束带,戴茶褐色舒角僕头,天寒地冻时节手边却不合时宜放着一柄鹅毛扇;右边这位脸色黝黑,穿着霜色质孙服,头上一顶红珊瑚瓦楞帽,右手虎口处一层厚茧,一看便是常年握兵器的。
仁宗延祐二年对天下服色定了约束,官员百姓皆不可胡乱穿衣,他们的衣着连看茶老妪也分得出尊卑。
世祖忽必烈入主中原后,将国人分为蒙古、色目、汉人、南人四等,以蒙古根脚人最为尊贵,而被蒙古军征服的南宋人地位最低,称为南人。
左边这位是下等南人,右边这位是上等蒙古根脚人,等级森严的社会,他们俩能凑到一桌喝茶也是稀奇事。
看榜人中最兴奋的是蒙古人、色目人,因一旦得中就有官做,汉人、南人就显得沉静多了。
不同等级的人在社会各个方面权利待遇有云泥之别,譬如科举,分左右两榜,右榜为蒙古人、色目人,仅考经问五条,于《大学》、《论语》、《孟子》、《中庸》内出题;左榜为汉人、南人,除经问五条,还需用古体考古赋、诏诰、章表,并加策试一道;名义上两榜第一名皆为状元,但仅有右榜状元能直接授予官阶。
一时中书省出来几个小吏,将两张敕黄纸书张贴到大门两旁,有人高呼,“放榜啦”。老虎灶旁呼啦一下空无一人,只有那两个对坐的青年还细细品着春茶。
面色黝黑的蒙古人端起茶道:“先生既然算到你我今日金榜题名,为何不去瞧瞧热闹?”
白面书生淡淡道:“名字在那黄榜上又不会跑,何必着急去看?再说”白面书生抬起眼看了看他的装束,眼神中有不易察觉的酸味,“我们南人即便得了状元也只是左榜状元,不能为政一方,考而无功又有什么意思?总比不得你,是蒙古人,考个三甲最末等也能当上汝宁府达鲁花赤。”
蒙古人笑道:“那先生从浙□□田千里迢迢而来又是为何?听说你刘伯温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既能算出你我功名,有如此能耐,实在应当干一番大事业,怎还屑于争这种蝇头微名?”
刘伯温被他噎了一下,知他话中有话,也不辩解,拿起一杯茶放到嘴边。
蒙古人欠身道:“实不相瞒,南方红巾匪盗日渐猖獗,来应试前我已在汝南招了些义兵。红巾匪盗不过是乌合之众,连那韩山童刘福通也吃过我几次败仗,可见根本不是官军说的不可战胜。我来应考,就是要个带兵的名头,朝廷能给点粮饷。要是先生当我的军师,我现在就到脱脱丞相面前立军令状,你我一文一武三月之内扫清红巾逆党,到时不说达鲁花赤,只怕当丞相也绰绰有余。”
刘伯温幽幽吐出一口茶气,叹道:“想不到兄台有如此大志,不过,我还是劝兄台莫要招惹红巾军,你既铲除不了还会身遭不测。”
对方砰一声茶杯掷地,大手将桌上碗碟拍的跳了几跳,怒道:“你们南人讲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察汗帖木儿难道就是贪生怕死之辈?告诉你,纵使身首异处我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天下落入乱党手中。”
刘伯温仍是不温不火,道:“兄台莫要生气,凡事皆有定数,非你我之力可以改变。”
人如此,国亦如此,如若气数已尽,岂是几个勇夫就能力挽狂澜?
察汗帖木儿与刘伯温同住一家驿馆,对刘伯温能掐会算的本领有所领教。他说午时三刻有雨,纵使二刻还晴空万里,三刻必大雨倾盆,饶是察汗帖木儿嘴上说不信,心中难免犯嘀咕,好在自弃文从武那一天,他将生死置之度外,嘀咕一阵也就罢了,并未较真。
正说着,一位持剑小童掀起水廉走来,恭恭敬敬道:“父亲,孩儿恭喜您高中三甲。”
察汗帖木儿哦了一声,问道:“第几名?”
小童道:“一百五十名。”
最末一名。
又被刘伯温猜中了,那么汝宁府达鲁花赤岂不是也……
察汗帖木儿掩住得意之色,嘱咐小童道:“保保,去看看青田刘基在第几名。”
小童是察汗帖木儿姐姐的儿子,名王保保,自幼聪明伶俐,察汗帖木儿无子便将他认了义子养在身边。
王保保道:“刘基在左榜三甲第四名。按照惯例,若无蒙古色目人参加左榜考试,前三名空缺。”
刘伯温冷笑道:“脱脱丞相要以汉儒治国,原来不过说说而已。如此差别对待,实在有违选贤初衷。”
一时礼部差人告谕中选进士,今日黄道吉日,皇帝赐恩荣宴于翰林国史院,宴席过后,脱脱丞相将带领诸举子到圣庙行礼。
察汗帖木儿道:“丞相不向着你们干嘛带我们拜孔庙?当年为了推行汉法,丞相可是大义灭亲,杀了自己的亲叔叔,这还不够?也就你们汉家臭规矩多,臭毛病也多。”
刘伯温无奈摇头,大义灭亲又如何?还不是走他叔叔的老路,不敢多录用一个南人?建国近百年,秉行一样的规矩。南人考得再好,也只在偏远地区有出缺才能为官。
死抱着规矩不放的难道不是他们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