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江地处江南水乡腹地,黑瓦白墙的民居沿着纵横交错的水道延伸开来,船驶进阊门便见店铺林立,一派繁荣。
张冲一面帮着收拾行李,一面照看额头裹着白纱、手脚不知往哪儿放的宫女。
柔缇口口声声叫她姑姑,可从未听见她答应,要真是宫中无人问津的哑巴,带出来也算是造化一件。
桐芳院是脱脱旧宅,红阑干畔,白/粉墙头,门外桥影媚,橹声柔,倒是清清爽爽,静静悠悠的一处院落。
庭中一株大泡桐树亭亭而立,边角栽有矮竹,院中青石长满青苔,可见许久无人居住。
安顿妥当,张冲漏夜到城中请来了平江名医倪维德,开好药,确定她伤口愈合才安了心。
脱脱在平江做过达鲁花赤,对平江风土人情十分熟悉,亲自拟定了名单,要张冲登门延请名单上的人作柔缇的老师。
张冲不日启程北上,临行时回望树下站着的纤纤女子,在朦胧灯影中好似飘渺的广寒仙子,心中竟有一股难以言说的不舍,又想着这女子来路不明,回了大都需得仔细查查。
眼前的情景,只怕她真是那边的人也狠不下心杀她,不知为何,对她,他连警告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舟车劳顿,姑姑吃不消,病倒了,柔缇不眠不休悉心照料,待她痊愈,按照倪大夫的方子将大枣去核并人参茯苓白术塞入黑嘴白鸭肚中,每日用酒煨烤,做成白凤膏,吃了一月,本来苍白无光的面上双颊红润,光彩照人,像换了一个人。伤口也愈合了,只是还有一道淡淡的疤痕,常对着菱花镜左看右看,她自己也奇怪,何时这样在意起容貌来。
琴棋书画凡是江南闺秀要学的,脱脱一样不落都请了名师,除去初一十五休息,柔缇每日学习至少六个时辰,大都那边每两月便来信考问,事无巨细。
远隔千山万水,义父比先前在她在大都时还呕心沥血操心她的学业。
相比脱脱,托克托的来信则絮絮叨叨尽说些家长里短,天气凉了要小心,湿气重要小心,晚上睡觉门窗要关好,透过纸张柔缇感到父亲一日老似一日了。
姑姑也跟着习字绘画,闲暇时柔缇一个字一个字教她说话。
她怕出宫之事被宫里人知道,若追究起来时柔缇全无准备,只怕会连累她,干脆一五一十慢慢坦白了。
伯颜忽都作为皇后已够凄惨了,没想到还有比她更可怜悲凉的皇后。
结巴姑姑不是普通宫女,也是一位出自洪吉剌的皇后,她连丈夫的名字都没记住就成了寡妇。
二十年前,文宗截杀了明宗,抢了明宗的皇位,可惜皇位到手没多久文宗就驾崩了,文宗皇后卜答失里听术士言明宗临死给皇位下了毒咒,立卜答失里儿子前必须先立一个明宗的儿子以便消除皇位毒咒。
精明的卜答失里便在明宗两个儿子中选了年幼的那位——年仅七岁的孛儿只斤懿璘质班为皇帝,并在大宁弘吉剌母族中选了一位容貌清丽而身份低贱的婢女立为懿璘质班皇后,如此年仅四岁的结巴姑姑赐名为弘吉剌答里也特迷失,离开大宁来到大都,成为了皇后。
她和懿璘质班都是装门面的傀儡,一举一动皆被牢牢操控在卜答失里手中,好在尚年幼,懵懵懂懂,只要有吃有喝就开心,通常太后议事,他们在庭院里斗蟋蟀捉迷藏,日子倒也舒坦。
卜答失里想快点让自己儿子当皇帝,很理所当然地,在成为皇后第五十三天,答里也特迷失成为了寡妇。
她眼睁睁看着当时还是宿卫的哈麻捏着懿璘质班的嘴,将一杯血色液体倒进他嘴里,灌完,哈麻就走了,懿璘质班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她从桌子底下钻出来,小心翼翼挪过去拨他的头,立时吓得跌倒在地。
这一场惊吓让她烧了三天三夜,大难不死活了过来,卜答失里叫她去兴圣宫,兴圣宫里哈麻站在卜答失里身边朝她笑,笑得她瑟瑟发抖,一个字也不敢说了。
卜答失里到底也没能将自己儿子立为皇帝,托克托认为明宗才是正统,冒死跑到静江接回了明宗长子,即懿璘质班的长兄——孛儿只斤妥懽帖睦尔,随后召开忽里台大会,将妥懽帖睦尔立为皇帝,即当今皇上。
皇帝即位后尊卜答失里为太皇太后,对她言听计从毕恭毕敬,卜答失里得以继续把持朝政达八年之久,岂知少年皇帝也不是省油的灯,早就联合权臣暗中夺权,等卜答失里惊醒,已回天乏术,很快便被废黜尊号离奇死亡。
太皇太后还在时,答里也特迷失过的还算锦衣玉食,太皇太后一去世,她的一日三餐被太监私下扣克,最后每半月才给她些粗硬干粮。
对蒙古人来说,婢女地位还不如牲口,何况她是从南边掠去大宁的。懿璘质班死后,大宁就将她遗忘了。宫女太监拜高踩低,都不愿意与她说话,她终日所对的只有自己,年月一长,说话也结巴起来。整个宫里,也只有柔缇肯同她说话,耐心教她写字画画。
她生命的前半段就像一个大笑话,苦涩伴着孤独,除了柔缇,根本无人在乎她,离宫大半年没在宫里激起一点波澜。
困在玉德殿的伯颜忽都如今该是怎样的孤单寂寞?
真应了卜答失里临死那句话:宫里的女人,无论高低贵贱,命都是一样的。
“小柔,又看什么?”自到了平江,答里也特迷失便和柔缇同进同出,共榻而眠,极为亲密,每当她着急说不出话,柔缇总会停下,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