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的惆怅在第二天盖聂叫醒他的时候已经烟消云散,他朦胧着惺忪睡眼,摇摇晃晃起来穿戴儒家弟子的长袍。
盖聂一直目送天明拐过街角,才收回目光。转身回屋的时候,正看见高渐离正站在楼梯转角处也看着他。
盖聂想高渐离点头示意:“高统领。”
高渐离也点头回礼,自从他带回碧血玉叶花之后,墨家对他的态度已经非常和善:“阿雪已经出城去照顾端木统领,我随后也会去一趟寨中,你……今日是否也会出城?”
盖聂颔首:“自然要去,还要劳烦高统领带路。”
……
剑圣与水寒剑并肩乔装往城外墨家据点而去,一路无话。
高渐离对盖聂感情十分矛盾,因为荆轲的事情曾经恨不得见之杀之。然墨家机关城一战之后,盖聂与墨家的关系再难理清,是师亦友,舍命奔走,沉默如故。
这样的人,真的会为在嬴政驾前效力而杀害故友?如故他真的杀了大哥,又会尽心竭力带着大哥的儿子逃避秦军搜捕?
高渐离想起昨晚他在客栈后院轮值时听见浴间的几句师徒对话,盖聂这个人沉闷寡言,世人以为他清高难懂,而他也的确比他表面上的样子更清醒、更固执。只是他这样教育他们的巨子,恐怕对于墨家的抗秦大业并不是完全的好事。
盖聂察觉同行人的欲言又止,他不由扫过去一个带着探寻的目光。
高渐离权衡了一下,决定还是换个话题以免引出自己偷听人家师徒对话的事件,这毕竟不太光彩,于是他道:“这几日蒙恬军队搜山频繁,我总是放心不下。”
盖聂并没有多想,便问:“有何应对?”
高渐离想想墨家如今拿得出手的人还真没有几个,便道:“暂且静观其变,但墨家弟子已经开始分批撤离转移。如果再遇搜捕,你若肯出手,自然更好。”
盖聂微微颔首,表示认同。
片刻二人即至墨家城外据点,端木蓉卧床不起的这段时日里,都是雪女每日天不亮就来,照料亲力亲为。
盖聂站在端木蓉木屋的廊下,看着雪女今日一早便移栽过来的碧血玉叶花,此花仍旧叶黄而委顿,须得用心照料七七四十九日方可恢复生机,方可入药。
雪女端着木盆走出来,她刚刚为端木蓉喂过清单小粥,但端木蓉吃得少,大多粥水都留在衣服上床上,她才刚刚整理好,仍然满面愁容。见到盖聂站在廊下,不由道:“蓉姐姐越来越虚弱,还有四十九日,不知道蓉姐姐的身体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
盖聂的目光透过打开的木门望向虚掩的帐幔,那里有一个日渐瘦下去的女人一直昏迷着,而他,什么也做不了。
雪女擦拭眼角的泪,对着盖聂说:“你……进去看看蓉姐姐吧,她……一定有放心不下的事情。”
盖聂低下头,他明白墨家人的希望。可希望毕竟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做一个剑客的朋友都时常命悬一线,更何况是做剑客的妻子。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缘故,端木蓉根本不会伤在卫庄手下。同样是因为卫庄,他也没有资格拖累任何人。
盖聂没有进屋,而是对雪女说:“端木姑娘就劳烦雪女姑娘费心,在下恰好知道几样受重伤的人能吃的东西,不知可否借厨灶一用?”
雪女又是失望又是感叹,这个人永远都是这样,她有点明白蓉姐姐那个时候欲言又止的神情了。
大抵是因为盖聂常年受伤,或者是早年鬼谷离群索居的生活使他既需要伺候师傅,又偶尔需要照料比剑受伤的师弟,所以盖聂无师自通地琢磨出一套调理食物的手艺,并且很有一套。这一天昏迷的端木蓉虽然吃得仍然少,但总算有些起色。
千机铜盘的失窃是帝国启动围剿墨家计划之后的第一次重大挫折。帝国没有料到被追得有如丧家之犬的墨家尚有余力反扑。之前丢失的黑龙卷轴,加上后来铜盘的失窃,可能伴随着更加严重的后果——如果墨家解开了黑龙卷轴的秘密,帝国的安危何存?
扶苏对这件事大为光火,他并不是一个苛责下属的人,但事关帝国与君父的安危,他也会向蒙恬施压,勒令帝国的铁蹄哪怕是踏遍桑海的山林,也必须找出墨家叛逆,不给帝国留下任何隐患!
原本星魂就用傀儡术得知了墨家据点的大体方向,有了范围在军队出动的情况下,墨家据点的安全已经危如累卵。
盖聂坐在端木蓉廊下的时间越来越长,却从来没有进去掀开帘子看过这个女人一眼。他承担了每日为端木蓉料理汤水的职责,却在墨家人期待的目光中选择沉默、选择回避。
他选择了拒绝,做出了孑然一身的选择。
雪女对高渐离说:“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我真为蓉姐姐觉得不值。”
高渐离余光看见廊下打坐的人,对雪女道:“阿雪,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足够的勇气承担失去的后果。他,或许只是不敢去尝试。”
雪女看向端木蓉:“如果这是蓉姐姐自己愿意的呢?如果不愿意,蓉姐姐又怎么会变成这样?”
高渐离想起了天明的父亲,想起了之前对盖聂的误会,他只能说:“他只是背负了太多东西,等他有一天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的。再说,这也是他们两个人的事。”
惆怅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太久,盖聂隐约察觉心中偶有微微悸动的感觉,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强烈,如同猛兽感知其他猛兽逼近地盘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