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尚是在归家的途中收到谢蕴的消息,得知章衍之登门退婚的。他素来爱重章衍之,情急之下顾不得别的,快马加鞭赶回家中,进门后更是一路小跑,直跑的额头上一层密密的汗珠,就连笏板也从衣带上脱出,歪歪斜斜挂着一角,看起来好不狼狈。
他前脚刚踏进堂中,立刻便向章衍之说:“贤侄,万事都好商量,你且听我说!”
谢蕴忙起身相迎,柳绵绵也凑近了,伸手替他把笏板插回原处,柳尚瞪了她一眼,怒道:“你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回房去!”
柳绵绵低头不语,却也并不退下,柳尚看了更怒,正要再说,却被谢蕴扯了扯衣袖,只听她柔声道:“事关她的终身,就让她在场听着吧,也好长个记性。”
柳尚与她夫妻情笃,只这一句话便听出她有趁势退婚的意思,忍不住瞪了她一眼,道:“你就惯着她吧!”
谢蕴笑而不答,柳绵绵则趁势挽着他的胳膊扶他在榻上坐下,又斟了一杯桑叶饮双手奉上,柳尚气呼呼地不肯接,柳昭纯忙从姐姐手里拿过杯子长跪高举,柳尚无奈,只得接了来,虽然赌气撂在桌上,脸色却比刚才好多了。
章衍之有刹那的迷茫。原来柳家人竟是如此相处?想到自家父母间的客气生硬,想到自己与父亲之间的疏远冷淡,再想到妹妹们在父亲面前一个字也不敢多说的情形,他一时无法确定是柳家太失体统,还是自家太过冷清。
就在他迷茫之际,忽听柳尚问道:“贤侄,年前我跟你父亲已经商议过,等二娘十六岁生辰后就让你们成亲,看看就是一家人了,有事咱们好好商量,不必伤了和气。”他心里猜着章衍之是为了闯宫之事,自觉心虚,故而只一味安慰劝解。
章衍之向他郑重叩头,沉声道:“蒙侍郎公抬爱许婚,晚辈感激涕零。然令爱今日擅闯宫禁,当廷与朝中众臣辩论,又向圣人直言进谏,如此胆识,如此魄力,晚辈自忖无德无才不堪匹配,故而乞请侍郎公解除婚约,为令爱另择良配。”
谢蕴大吃一惊,这才知道女儿今日做了什么,不由嗔怪地看了柳绵绵一眼,心中甚是惭愧不安,退婚之意刹那间动摇了不少。
柳尚见他如今连伯父都不叫,一口一个侍郎公,眼见是铁了心要退婚,不由大急,身子前倾向着他,急切地说:“贤侄,二娘她自幼娇养,行事未免鲁莽任性,但她品性纯善,上敬父母,下爱幼弟,委实是个好孩子。她今日的荒唐行径都是我管教无方所致,方才在朝中我已再三向令尊请罪,今后我和你伯母也会严加管束,好好教她为人妻子的道理,贤侄尽管放心,她定是知道悔改的,退婚之事就不要再提了吧!”
章衍之听他说的恳切,不由心软,偷眼看柳绵绵时,却见她面容平静,并无一丝一毫悔恨之意,他的心肠顿时又硬了,道:“闯宫只是其一,侍郎公想来不知,令爱出宫后又跨马到东市醉吟楼饮酒,一路之上既未戴幂离亦未戴帷帽,到醉吟楼后又凭窗而坐,与不相干的男女杂沓而处,侍郎公,令爱性情坚毅,对自己该如何言行颇有主见,并非轻易弯折之人,与其使世间多一双怨偶,不如一别两宽,各自婚嫁。乞请侍郎公允准!”
柳尚万没想到女儿在闯宫之后竟然又去吃酒,还被章衍之当场拿住,当下羞愧难当,一张脸红了又青,青了又紫,一双手也气得颤抖不止,半天才喑哑着声音道:“贤侄,难道真没有商量的余地了么?”
章衍之沉默许久,最后抬头看着柳尚,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柳伯父,章家处境艰难,受不得一丝一毫的闪失,请恕晚辈不能从命。”
他转头看向柳绵绵,慢慢说道:“二娘很好,是我无缘。”
柳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怔怔地看着他再次长跪叩头,跟着起身下榻,缓步向堂外行去。就在此时,柳绵绵突然起身,低声道:“阿爷阿娘,儿去送送章大郎。”
柳尚再也忍耐不住,也顾不得怕章衍之听见,怒道:“你还有脸去?给我坐下!”
柳绵绵却早已追出了门外,向章衍之叫道:“章大郎请留步!”
章衍之脚步一滞,原本愤懑的心中忽然生出一丝微茫的希望:是不是她已经知道错了?
他默默转身向她,哪知她只是快步走近了,道:“我送你出去吧。”
章衍之一颗心顿时又重重落了下来,他转回身,快步向外走去,再不回头看她。
柳绵绵追着他的步子,飞快地穿出东院,走过穿堂和花厅,踏进青石铺就的宽阔前院,整块大理石雕镂的照壁矗立在靠近大门的地方,照壁后数块太湖石堆垒成一个小小的假山,山脚处一方浅池,一株碧桃临水独开,数尾红鱼闲闲游弋,不时唼喋着水面落花。
柳绵绵突然想起,去岁春天,她十五岁及笄礼时章衍之送的是一个巴掌大的白水晶**,里面嵌着两尾红蓝宝石的小鱼,她一直很好奇像他这样古板的男子怎么会想起送她这等有趣的物件,然而总没机会与他独处,便总也没问。
于是她突然道:“去岁你送的水晶**和小鱼,我很喜欢。”
章衍之一言不发,仍是飞快地向前走。
她想,这件事,终究是自己对不住他,于是忙紧走两步拦在他前面,深深弯腰向他行下一礼,低声道:“愿你早日另择佳偶,诸事顺遂。我便送到这里吧。”
章衍之顿住了脚,沉沉地看着她,半晌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