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乱如麻,急匆匆地问:“什么样的赌约?”
他将她领到院中的石桌旁,用袖中折扇掸去灰尘,与她面对面在石凳上坐下。
月色幽微,夜风徐徐,最适合说些陈年往事。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努力地让自己听完他说的每一句话。
桑涤江说得很慢,也很有条理,这是她第一次听他说这么长的一番话。
“我十一岁那年,随父亲至关中,曾在一个偏僻的驿站落脚。当时我应驿丞之邀,在驿站墙壁上题了一首诗,随后我们匆匆起行,却没料到孙家的家仆竟然快马追过来,硬说他们家的小公子经过此地,看到我题的诗,想要与我结交。我们两家互相道明了身份,之后的数年,我一直与阿臻书信往来。那时我与他俱是心高气傲,虽常常被一并提及,却总想分个高下,他得知我受邀参加江南送春宴,就一定要跻身长安曲江会。他摆出了‘天门开阖’棋局,我便以‘千层宝塔’棋局与他较量……我和阿臻你来我往,争斗不休,也算是添了许多乐趣。”
“有一次我在给他的回信中提出我们二人各作一幅营造图,依照营造图修建楼阁,由世人来评判,这样等我们二人见面时,以胜者为兄,败者为弟。这在我们之间本是个寻常的赌约,我画了辞仙楼营造图,他画了拿云楼营造图,却没想到拿云一楼,竟会引发后面那么多变故。”
碧影只觉满心凄凉,勉强镇定心神道:“涤江,拿云楼之变,是天灾也好,人祸也罢,却都不是你的过错。”
桑涤江轻叹一口气,岔开话题:“夜色已深,我先送你回房。”
碧影知道他刚刚同家中断绝了关系,又因孙臻之死而伤怀,肯定是想一个人静静,所以温顺地点了点头。
回到厢房,桑涤江从外面将门关上,他前脚刚离开,碧影就倚着门跌坐在地。
到底是世事无常,还是命运弄人?她枉屈、错杀的人,竟是他多年来念念不忘的旧友!
时隔多年,忏悔无益,补救无措,她所亏欠的少年,大概早就化作了黄泉下的枯骨,即便余几分魂灵在世,想必也会将她的眼泪视为惺惺作态,将她的赔罪视为假情假意,再也不会选择原谅。
真要说起来,孙臻,她只见过两次。
第一次,在南园。
他只有十三四岁,被她父王亲自召见,一副志得意满、神气活现的模样,不但俾睨东宫臣属,连她这个郡主也不放在眼中,直恨得她牙痒痒,奈何父王护着他,让她无计可施。
第二次,在天牢。
他身着囚服,被打得遍体鳞伤,即便是在她的长剑下,嚣张气焰也没消减几分。
——“东宫郡主,你动用私刑,难道就不怕自己杀错人吗?”
——“营造图是你画的!拿云楼是你们建的!我父王母妃惨死,你们家难辞其咎!”
——“好笑!你连真正的仇人是谁都弄不清,还妄论什么报仇雪恨!”
她那一剑,没有像老师叮嘱的那样避开要害轻轻刺下,而是带着复仇和噬血的快意,既快又准地捅向了他的心窝,他就在她面前断了气,后来她无数次地思考,让他失去气息的,是她那一剑,还是他事先服下的龟息丸,可惜有再多隐隐的期盼,都没有机会找寻答案了。
这个无比漫长的夜晚过后是个艳阳天。
桑涤江准备了简单的早膳,煮了一壶“忆仙姿”,与碧影在后院的老树底下就着清茶用餐。
他抿了一口茶,温言道:“吃完饭我们去金缕阁一趟,你有什么要紧的物什就取回来。”
“啊?”碧影一愣,急忙道,“我与那边恐怕还有一番纠缠呢。”
他笑着摇头:“不会有的。”
她奇道:“此话是什么意思?你就不怕鸨母狠狠敲诈我们一笔?”
“我之前已经命人奉上了十斛明珠,你现在是自由身。”
碧影闻言默然良久,松开咬在口中的筷子,郑重其事地说:“多谢,只是我一时半会还不了这些钱……嗯,等到了金缕阁,我也要给你一样东西作为回报。”
桑涤江淡笑着点头,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
他们手挽手进了金缕阁大门,鸨母热情地迎上前,看到桑涤江笑得合不拢嘴,一边摇着团扇一边招呼道:“丰织,你陪碧影去收拾东西。”
丰织扶着碧影回到她日常起居的住所,欢天喜地拍着手:“姑苏一别,你竟和他修成了正果,他日再见该唤你一声桑夫人了。”
“我与你认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你高兴成这样,”碧影动容道,“这一年多的时间,承蒙你照顾,我是真的很感激你。”
丰织拍着她的肩,笑着说:“傻丫头,我能不高兴吗?以后碧霄公子就是我妹夫了。”
她们数日未见,一同坐在床头说了好长时间的话,碧影才起身摸到桌边的一只养花的磁钵。
丰织匆匆走到她身畔,接过花钵问道:“你要做什么?我帮你。”
“我初至金缕阁时,曾将一个随身带着的铁匣埋在花泥中,你帮我看看还在不在?”
丰织好半天才从花泥中挖出一只纹饰古朴的匣子,她拍掉匣子上的灰,在碧影的示意下将其打开。
匣中静静躺着一把缀着文青色穗子的木梳和一只通体碧绿的玉簪。
碧影将木梳纳入袖中,然后执起玉簪,轻轻放到丰织手中,笑着说:“我眼睛不方便,不然就亲自为你戴上了。”
丰织推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