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流传俗语二句,乍听之下甚是矛盾。
第一句,“娶亲当娶杨氏女”。
第二句,“娶妻不娶杨氏女”。
其实呢,这两句话根本不矛盾,因为它们说的是两个人:“娶亲当娶杨氏女”,杨家有好女,家我堂姐新桐;“娶妻不娶杨氏女”,观国公之女,骄纵好玩乐,从不肯吃亏,既喜欢动口又喜欢动手,的是我杨仙儿。
可叹世人对我多有误解,论“混世魔王”程度,我哪里及得上杨庭云?在家中行三,长我三岁的杨庭云,小时候皮上了天惯爱做坏事,桩桩件件不好的、要挨罚的,他留下的都是我的名字,或者干脆是一个百口莫辩的“当事人”我,他曾无数次陷我于不义,而自己呢,绝对是狐狸托生,他表面人前斯文乖巧,头上从没扣过“混世小魔王”的帽子,甚至边儿都挨不上,以至后来大家一说起观国公府小公子庭云,众口一致全是溢美之词:“俊俏郎君”、“风度翩翩”、“天资奇高”……
可我冤枉啊。
于是我找三哥说理,向他哭诉:“什么混世小魔王,诬蔑啊,真是诬蔑!”
三哥坐在廊下,支着腿,一边擦着他心爱的长剑,一边不冷不热瞟我一眼:“仙仙,我作为你亲哥,就不好说什么了。”
我脸上犯抽:“你这是什么意思?”
三哥摇头叹气,换手拎着剑站起来,足足高过我一个多头,他安慰似的拍拍我的肩:“说实话你也不是真刁蛮任性,主要是没有姑娘家的样子,还有一言不合就动手这个毛病特别要命。不过没事,听三哥的话,现在收敛,还来得及。你安安心心在家坐两年,凭着咱观国公府的家世,我保准你十八岁一定能嫁出去。”
我呸。
“嫁人?谁稀罕!”气鼓鼓打掉他的手,我抱臂冷哼,“我就不服气,那么多坏事都是你做的,凭什么最后都赖到我身上?你知道我一出门,别人知道我是杨仙儿以后跑得有多快吗?好像我会吃人一样!”
三哥忍住笑,正经脸道:“这很好啊,只有你欺负别人,绝不会有别人来欺负你。”
我被风噎了一噎。
“啊,我听见娘在喊我了,回聊啊我先走了。”
杨庭云最擅长一计,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从小到大用不腻。
我有点头痛。
捂心说,我杨仙儿自懂事以来,也有过不小的抱负,如堂姐新桐一样,长安城里人人称赞的贵门淑女,谁不想做啊?怎奈我从七岁定型,想改不容易,那是违背天性啊。
说一千道一万,都怪这一家子老老小小的放纵不节制——
我娘周氏怀着我的时候,曾梦见金甲神人与她说,夫人命中多子,此番来的又是个小郎君。于是爹娘欢喜先将名字取好了,叫杨仙,谁知最后生了个丫头,我爹一看,丫头就丫头吧,反正家里就一个姑娘,再来一个刚好凑一双,名字也懒得再另外去想,多加一个字就唤作杨仙儿。我有大哥杨骜,二姐杨雪柔,三哥杨庭云,爹娘膝下本就儿女齐全,总归我生来是男是女都不重要。我是幺女老四,最末的一个,人之常情被全家当作宝,打小就宠上了天,想干什么都行,于是乎我为自己选了一条“颇有趣”的路,当二姐在家学诗学舞学绣花的时候,我跟着真正的混世小魔王杨庭云,上山掏鸟蛋捕知了、下河摸虾抓王八,他做什么我就依葫芦画瓢跟着做什么,将他一身捣蛋的本事学了个干净。
人的性子一旦定下来,就没法子改了,当我爹爹和娘亲意识到问题,开始上心来管束我的时候,我已经八岁了。
我不像杨庭云是只狐狸,他心思柔软知道怎样说话、怎样做事才能活得最惬意,我却只会直来直去毫不驯服:比如想好了要出门,翻墙也要出;比如咬定了自己没错,就必然跟爹娘顶嘴到底;比如路上遇到蛮横的家伙,我一定会表现得比他们蛮横十倍,并且豪迈扬言“不服你就快去观国公府告状啊!”……
再比如,十四岁赴宫中宴,许右相的儿子许昂不知礼数,在女眷们面前开起了不合时宜的玩笑,女眷们或尴尬或羞红了脸,皆默默不语,反观我,我是反应过来以后一怒之下,操起面前的夜光杯砸过去,不偏不倚,正巧砸伤了许昂的额头,致使其鲜血长流——平素大家只道观国公家四小姐骄纵野气,却不知这黄毛丫头还有在御前挑梁子打人的胆子,忽地一下炸开锅,好在最后陛下念我年少,又确实是许昂失礼,这才没有责罚,不过亦正是由于这桩事,本是小范围打趣的一句“娶妻不娶杨氏女”,一夕之间传遍大街小巷,成为京中有名的俗语。
“仙仙。”
我正追忆往事,黯然惆怅,三哥却又跑近我身边来。
他用剑鞘敲敲我的手腕,皱眉问道:“我送你的红珊瑚手串呢?”
我一个激灵。
三哥再接着问:“哪去了?”
我连忙陪起满脸笑:“我明日不是要入宫去打马球赛吗?怕弄丢,提前先放起来了。”
“没丢就好。”三哥说,“你知道的,我轻易不送别人东西,一送准是掏心窝子搞来的稀世好物,你要是丢了它,这辈子就别管叫我哥了。”
我倒抽一口凉气,乖乖,那珊瑚串第一眼瞧着,我就觉得漂亮得不行肯定不便宜,杨庭云这么一说,那九成九是下了血本呀。
三哥说完话又转身走了。
我坐在廊下,内心十分煎熬:前几日去东门园赏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