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分,一勾弦月敲打着窗棂,归云旗默默数念,滴嗒,滴嗒,滴嗒……
月光无声,归云旗却听到了有节奏的声音。
那短促、清脆的韵律,明明是挂在墙上石英钟的走时声,但他躺在床上,脑子一片纯敏,听成了是月光敲扣心门的音响,因而毫无睡意。
他强迫自己入睡,闭上眼睛,心里默默数着挂钟的滴答声,直至数到一万出头,依旧没有倦意,反而越来越精神。他睁开眼睛,看到没有拉严实的窗帘缝隙中,透过雪白的亮光。
不知道是月光,还是黎明的晨光。
归云旗微微叹息了一声,扭头看了眼睡在身边的妻子。妻子程美背对着他,侧卧一边,睡成弯弓一般,发出低沉均匀的呼吸声。见妻子熟睡的模样,他忽然间有些羡慕,能吃能睡。那是多大的福气?忍不住又轻叹了一口气。
归云旗是作家,严格说,是剧作家。这几天,他在修改剧本。
不过,贴切地说,归云旗并不是著名的剧作家,而是一个在圈内有名,口碑一流的“枪手编剧”。“枪手编剧”的意思,影视圈内心知肚明,就是隐身在著名大编剧的名下,专门替人代笔的小编剧,有时连著名的机会都没有,写剧本只争利,不争名。
他参与遍写的第六部电视连续剧,就将开机拍摄,由于制片方要求压缩经费,还要求在剧中植入广告,所以,剧本需要修改。导演希望剧中主要人物出场,既要情节合理,还要出人意料,更要迎合广告商,便给出了一二三点意见,抛给归云旗一句话:赶紧照我的意思改,没有商量的余地,一切以为资本和收视率为主。
改剧本这样的事,归云旗见得多了,也改得多了,在他创作字典里,就没有一部剧的脚本,是没有改动过的。按以往的经验,他只需照做他们给出的参考意见,用“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法则修改便是了。
归云旗知道当今拍剧的创作环境,编剧不需要用艺术的境界来编故事,只要符合观众,或者说是收视群的口味,哪怕这部剧开播后,胡编乱造的过场被观众、媒体口诛笔伐,也是无关紧要的事。甚至,一部剧,越被人骂越开心。有人骂,说明有人关注,制片方就开心了,编剧的感受,从来无人关心。当然,也不需要有人关心。归云旗懂这行的规矩,也就不再坚持自己的创作原则,顺从制片方和导演的要求,一个字“改”,不二话。
一个编剧,有原则也没用,有二话也没用,归云旗的作用,就是把剧本改到他们满意为止。可是,这一次,他遇到了挑战。
归云旗编的是古装剧,偏偏要植入手机、面膜、化妆品、饮料等现代人用品。资本能使鬼推磨,归云旗这个编剧,这个时候就不再是人了,他只能变“鬼”。
他的鬼点子是,让古代人做梦,这些现代用品在梦中出现。
这个创意,被导演否决了,理由是,哪来那么许多梦可做?没事,归云旗安慰自己,写好的本子推到重来。
他又想到了,剧中角色是用着手机,敷着面膜,抹着化妆品,喝着饮料,从现代穿越到了古代。这个改变,又被广告商否决了,理由有二,一是穿越剧太老套;二是反问句,我的产品有毒吗?一用手机就穿越,一敷面膜就穿越,这让观众这么想?
归云旗逆来顺受,继续挖空心思,想了好几个植入广告的情景,却非但没有通过,还遭到了最后通牒:再给你一周时间,在开拍前,一定要编出有新意,又合理,还要考虑制作费,更得讨演员喜欢的故事情节。
似乎脑浆已被榨干,脑细胞大片死亡,归云旗却只有一个念头,为这一部剧,可以讨好所有人,却唯独不管我的死活。
他在家冥思苦想了几天,给总编剧竹梵发了一条微信:这是最后一稿,再不从,另请高明!
竹梵回复:乖,别闹!服从大局。
归云旗把这条微信,读了又读。他没有再回,而是关机。
狠命地按死关机键,然后,把使出浑身的劲,把手机摔在了地上。手机顿时五马分尸,残片碎了一地。
还没完,归云旗提起右脚,在已经碎裂一地的手机屏面上,踩,我踩!踏,我踏!怨气,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在了手机上。
发泄完了,人也似乎虚脱了一般,点了一支烟。归云旗走到封闭的阳台上,打开窗门,猛吸了几口,站在窗前,把肺部消化不了的烟,吐出窗外。
窗外微风吹过,烟雾一下子就没了踪影,空中没有留下痕迹。
编剧又怎么样?观众只知道演员和导演,编剧会在谁的眼里留下痕迹!还不是被人埋没、受人欺负的命?归云旗感到被人耍的没了方向,被人欺负到了生无可恋。
这口饭,不好吃,也不想吃了,他看着消失的疑虑轻烟,心中的委屈,一股脑儿涌了出来。
也许,往前一步,跳下去,就能一了百了。
归云旗低头看了看,重重地叹了口气,又抬头仰望天空。
天空很大,目光不穷,云际碧蓝,却万念俱灰。
不过,归云旗没有跳出去。他想到的是,这部剧已经建组,几百号演职人员,就将集结开拍,要死也得等这个本子交出后。
归云旗把思绪拉回到剧本上来,灵光一闪。手机,有品牌,可以让剧中人以手机品牌命名;面膜,可以用树叶代替,只要把商标在树叶上显影出来……
一通百理通,办法总是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