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很自然地将手臂一伸,刚好够个头到他腰际的年画娃娃伸手拉住,她回过头来,笑嘻嘻地冲凉玉挥了挥手。
想来那个男人就是秦沅。
凉玉轻轻笑道:“拨月是个乖孩子,人人都喜欢。”
“秦沅是三小姐的侍卫总督,同别的侍卫不同,是王爷从江湖上寻来的,武艺高强,但脾气很拧,常常数落三小姐,但其实,他待三小姐比谁都尽心。”
凉玉点头:“老三这么爱乱跑,想必也离不开他。”
剪秋破涕为笑:“是呢,三小姐每天都要来告一次状,第二日就全忘了,又去牵秦总督的袖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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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玉来到应侯府有十日了,这十日来,她每天都在用力套话,将七七八八的关系慢慢拼凑起来,晚上去百花楼见过凤君,便披着衣服坐在桌前,拿一根笔写写画画。她吩咐府里下人们收拾出一处书房,房门落锁,不许人进来。
自从侯夫人沈氏过世以来,府中吃穿用度全凭萧氏做主,凉玉每日算账要算两三个时辰,恰为辟书房找了个好借口。
账目繁琐,却比操纵十大厚本的时花令简单得多,只是算起来有些无聊。自从离开了花界,再也没有人叫她五更天就起,没有人隔着门板提醒她满满当当的日程,可是……她再也睡不过天亮。
夜晚,也常常做梦。人界的夜晚并不安静,有时候还能听见窗外蟋蟀的长鸣,或风吹草木的窸窣,你方唱罢我登场。仿佛回到了重莲山的童年,一切都是生机勃勃的,可是那时母亲像一座山一样庇护着她,令她不知道愁为何物,只需要用力生长,不问前路。
可长大后,背负心事,反而变得异常孤独。回忆是个愈合不了的伤口,无意中碰到,就会迸溅出血,牵肠挂肚地疼痛,令人辗转难安。
当初母亲牵着她走在九重云霄之上,她扎着两个揪揪,跟如今的年画一个模样,所到之处,身着锦衣的仙娥发髻高盘,看她皆是一脸笑容。偶尔遇到了不认识的仙人,见她有趣,也蹲下来逗她:“小仙,你是何人呐?”
母亲宠溺地笑望她,她甩脱母亲的手,歪歪扭扭地见个礼:“家父紫檀殿君上。”
那跟她搭话的仙便会故意做出一副惊讶的表情,“胡说,紫檀殿会有你这样年幼的女儿?”时年距妖仙大战已有五百余年,紫檀殿飒飒一身绛红袍,已成人们心中模糊的回忆。
她回头气鼓鼓地看着母亲,重华夫人温柔地正一正她的两个包子髻,笑容哀婉:“我家凉玉贪懒,花盏里睡了五百年呢。”
天界的紫清玉池,团团的一袅热气,她只穿了xiè_yī泡在水里,扒在池子边上好奇地往外看,两个穿着霞色衫裙、挽着高髻的侍女站在一旁相互耳语。凉玉听力过人,只听她们隐约道:“……这样说来,重华夫人……归隐……”
她的手指扣紧池壁,回头不安地冲母亲噘嘴:“娘,她们又浑说了,竟然说你要归隐。”
母亲神情一凝,头一次没有在她撒娇时哄她,而是拍了拍她的脑袋,一板一眼地解释:“你父君一死,紫檀殿便散了。娘修为全失,不得不归隐轩辕林,躲避天罚……”
她望着远方,惆怅一笑,“是该走了。”
母亲散尽修为,用禁术保她的命,她是知道的。但她不知道离别的这一天来得这样快。她伸出两只手紧紧搂着母亲的腰,眼泪如珠子一般噼里啪啦砸了满脸,连一个完整的娇都没能撒全,“凉玉以后乖乖听娘的话,你、你、你很快便能回来么?”
重华夫人叹了口气,自池边的乌木托盘里拿了一条丝帕,仔细地将她小脸上的泪珠擦净:“凉玉,娘今日说的话你要记好。”
她眼中有克制的哀意,低声道:“继位一百年内,恪守本分,不得逾礼;二百年,愈谦恭、愈谨慎,无事不必现身;三百年过,方可从心,但须听取他人意见。听玉郎教导,遇事……托付凤君。”
她欲言又止,可是再也不能多说。
二百年,愈谦恭、愈谨慎。三百年过,方可从心。
母亲的声音渐渐淡去,她在玉郎、凤桐和司矩的保护下任性地长大到五百五十岁,方明白母亲话中的意味,那是在星寸台的血泊中,听见下面一声“紫檀殿已死,重华夫人归隐”开始。根基尚浅,又没有倚仗的自己,一直处在一个如此危险的境地却不自知。
“哐哐哐——”
凉玉一怔,睁开双眼,将身上滑落的棉麻外衫重新披好。只听见外面传来鸣夏有些焦急的声音:“老太太,二小姐来了。”
凉玉起身推门,门口站着满脸忧色的鸣夏,地上跪着满脸泪痕的拂月:“奶奶——拂月愿意一辈子照顾奶奶,求奶奶成全!”
少女的嗓音有些沙哑,泪珠子边说边往下掉着。拂月素来温婉安静的脸上憔悴又不安,仿佛是只被扔到了砧板上的鱼,拼命甩尾跳动挣扎。
凉玉还没来得及接话,只听得厢房门口隐隐传来一阵男人的怒吼:“老二,你瞧瞧如今的形势,天赐的一桩好姻缘,你老父高兴都来不及,你还不乐意!你有什么脸面挑三拣四,京城谁不知道……”
说话的人自知失言,话语顿止。拂月咬住嘴唇,眼泪流得更凶,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