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王后是天天要见的,中宫里是个不喜欢的人得多难受。”
相比之下,喜欢的人成天板着个脸更难受。
今天她笑开了花,秦王一张臭脸也生动起来。
亭在湖心,人在亭中,亭中人望亭外人,消去三分愁还添七分忧。
忧此情此景不长久,昌平君亦同此忧。
昌平君移步入亭,看见自家两个闺女跟公主们在雪里撒欢。
在他等候召见的时间里,秦王把他的家眷全都请进宫玩耍。
昌平君两个女儿,年长的名唤“思一”,幼的叫“慎初”。
思一性格像母亲,思睿敏捷秉性直爽。她陪十位公主玩老鹰捉小鸡,每每把身后的小妹妹们护得实实的,但凭谁扮老鹰都叼不走一只小鸡崽儿去。夫人美人们齐翻上阵也占不到便宜,三岁的幼公主胡寅乐呵呵扯在队尾都没遭同胞兄弟胡亥的“毒手”。
秦王顺着王后的目光看到这一幕,不禁拍手笑:“好孩子!”
昌平君听得这句话,不由得眉眼耸动老心狂跳。
秦王夸他闺女,他本来应该高兴,可是这夸的时间有点不大妙。
按年初颁定的新律,思一该出嫁了,难不成……
昌平君凡事深谋远虑,不过这次他想得太多。
想的多不是坏事,至少该想的都想到了。
秦王就想让他看一看两家人斩不断的关联,听一听这风雪都冻不住的欢笑。
这安宁和乐能不能久长全在昌平君一念之间。
这层意思,秦王半个字都没提,说出来就太刻意了。
他指着夏无且,很无奈:“平日你们都得听寡人的,可不巧,现在寡人得听他的!”
夏无且很无辜:我明明求您去补觉来着!您非要跑这来吹冷风,关我什么事?
得亏他聪明,转脸就朝昌平君讪笑:“陛下积劳成疾,身有不适,我豁出命来才拽着他多歇一会的。怠慢丞相了,罪过罪过。”
昌平君哪敢怪罪:“我不碍事,陛下身体要紧,劳太医令费心。”
夏无且赶紧借坡下驴:“照顾陛下是我应该的,您不怪罪就好!”
秦王见谎话扯过赶紧撵夏无且走:“得了得了,别废话了。丞相是来办正事的!”
“唉!”
夏无且机灵应声,提着药囊就跑,跑两步又跑回来抢过蒙毅手里的厚绒袍给秦王披上:“我就多一句废话:不能冻着了,不能冻着了,不能冻着了……”
秦王翻个白眼:“知道了!”
“唉!”
夏无且再应一声,这才颠颠跑到二十丈外乖巧站定,叫赵高和符雅过来伺候。
赵高是刀笔吏,代笔写字,符雅是符玺令,保管王玺。
秦王动嘴,赵高执笔,符雅用玺,该盖的印该颁的令很快妥帖。
天时还早,秦王起身伸懒腰,笑道:“正好姑母也在,吃过饭再回吧。”
“怎好打扰陛下?”
“别这么生分,正好寡人也偷个闲,一家人嘛吃个饭,嗯?”
秦王命大长秋准备家宴,让谒者去叫泮宫叫扶苏并几位公子。
谒者领命刚要走,他又叫住:“还是我们自己走一走。”
细雪霏霏,秦王和昌平君慢悠悠踱着步,踏出两行雪痕。
“有件事我没拿定主意,想请教姑父。”
“不敢,陛下直说不妨。”
“那我就直说了。魏国和楚国,调粮哪个更方便?”
这个问题并不成问题,秦王早已心里有数,他问的是昌平君的心。
昌平君心如明镜却难以回答。
关中和中原都受了春雪之灾,只有巴蜀仍然丰收,蜀粮走水路东出,省时省力,所以正确答案是楚国更方便。
然而,楚国是昌平君父国,“秦楚无战”是华阳太后临终之托。
细雪轻轻落在昌平君的发,半点都不怜惜他内心狂涌的波澜。
他在心里盘算过千百种借口,最后通通舍弃,虚与委蛇不如推心置腹。
“臣不敢说也不能说。”
“好。姑父直爽,寡人也不藏着掖着,只问一句话。”
秦王顿住,遥望隔岸宫楼,华阳宫在风雪里静默,做着这场生死抉择的陪衬。
秦王还记得华阳祖母,她毕生所求便是秦楚相安,甚至将秦王父亲的名都改成了子楚。
华阳祖母给孙儿安排的一切都只有一个目的:秦国的刀不能举向楚国。
一旦举刀,先杀的将是秦王的妻,再是秦国的相,最后才是楚国的王。
他舍不得,全都舍不得。
“楚为生父,秦为养母。姑父的苦衷正儿明白,也请姑父体谅寡人的苦衷。你若惦念秦国之恩,秦国定然举兵为你报弑弟之仇;你若心系故国,我便放你归楚,绝不阻拦。如何选?你自己来。”
昌平君没有想到秦王会说得这么直白,想来作为秦王,这也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选择权交给昌平君,可是昌平君并没有别的选择。
论情分,他与新楚王负刍仇大与亲,而与秦王没有恨只有恩。
纵使华阳太后有过遗嘱,纵使昌平君选择归楚,他只身回楚也是羊入虎口。
归楚是绝路,留秦是生途。
昌平君遥望华阳宫,泪水浸没眼眸。
他一贯温和,温和得近乎懦弱,懦弱到想背弃对华阳太后的承诺。
“我从未认过生父,只是祭过祖宗。负刍弑君乱楚,乃我不世之敌。”
秦王何其聪明,知他在留退路,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