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日子很漫长,众所周知地,闻名遐迩地漫长。每当谈起宫里的事情,人们就总是十分明白地这样说,尽管他们并没有那么走运地能亲身体验,但大家都这么说,戏台子上都这么唱,事实也的确如此。
可郑芸不喜欢听人这么说,每当有自以为是的宫外人这样感慨一句的时候,她就会不悦地皱皱眉,全然不顾她那么苦心孤诣地要学作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是的,她该生气,这些人懂什么?一位久战沙场的老兵听见都城诗人老泪纵横、慷慨激昂地描写述说战场无情,大抵也就是这样的心情。
又是一个难以入眠的夜晚,不过郑芸并不觉得孤单,最让她难熬的不会是不眠的今晚,而是昏昏欲睡的明天。郑芸就是这样一个充斥着理智与现实的人,仿佛所有女子的凄凄然的心思都不会在她心头闪过,永远。尽管她记得自己曾经是个傻得可笑的大小姐,除了哭什么都不会,真的什么都不会。
这样想着,郑芸精神了起来,这才打第一遍更,夜还长,时光还早,她可以慢慢地回想她的人生,慢慢地想,从很久以前想起。这样一来,斑驳的往事就开始在她眼前摇摆,最终成了凄迷的一片浮光掠影,并渐渐绵延,轻车熟路地勾连起光阴的那一头,那个匆促得让人心疼的一面。
那时候她第二次进宫,才不过十岁,可心思很多,跟任何一个洛阳的小姐一样。她对宫闱抱有最美好的幻想,因为她从小就知道那是所有女人梦寐以求的归宿。宫里还有姑母的那个儿子,他是万众瞩目的三殿下,郑芸早知道他这时候已经长得俊美异常,他偶尔露过几次面,就已然成了洛阳所有小姐们的梦。
郑芸那天惴惴地坐在殿内,听母亲同姑母闲闲地低声叙话,她垂着头,一副教养极好的乖巧样子,也不知是为了讨好谁。可是元昊这时候并不在昭阳殿里,她有些着急,六年了,她才有机会再跟着进宫一次,若是这次错过了,不知道是不是再也见不上了。
出神间忽然就看见姑母和母妃起身了,郑芸也跟着要起来,郑淑妃伸手拦了拦:“阿芸,你先自己坐会儿,本宫与郑夫人去瞧个东西。”
她于是又乖巧地颔首送她们离开,见那逦迤在地的裙摆离开了她的视线,方才坐回去。她并不知道姑母与母亲有什么话要说,也并不关心,她关心的是她的三殿下。
“母妃——”忽然有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传来,他刚迈进殿内,却见只有郑芸一人坐在里面,郑芸可以感觉到他愣了一瞬,然后并不在乎她的存在,也不比她那么紧张,只是直截了当地问:“母妃呢?”
郑芸不记得自己如何回答的,她甚至忘了自己有没有行礼,只是过了很久,待她自己缓过神来后又激动地对玲珑说:“玲珑,三殿下!是三殿下!”她太兴奋了,压低了本该十分高的声音,她几乎沙这嗓子:“他同我说话了!玲珑!”
玲珑从没看到郑芸这样将开心外现过,可她那时候还没有那么讨巧,只能词不达意地跟着庆贺:“太好了,小姐。”
“玲珑,他方才怎么说的来着?”郑芸要玲珑帮她回忆。
“殿下方才问淑妃娘娘在何处,您说与夫人在偏殿,殿下又问在哪间偏殿,您说不知道。”玲珑絮絮地复述出来,这样简短单薄的一段话一经复述竟显得冗长起来。
“呀,”郑芸捂了嘴:“我是不是好没规矩?”
“怎会——”玲珑宽慰:“殿下没有怪罪您,走的时候不还笑着呢吗?”
“他当真是笑着的?”郑芸仔细回忆:“我不记得了,玲珑,你说的是真的吗?”
……
尽管郑芸至今都不愿承认自己是因为相貌喜欢上元昊的,可那时候的元昊是个什么样子她心知肚明。除了模样,他没有一点值得那么多女子的痴迷,他在女子面前是个十足的书呆子和傲慢公子哥,他从不拿正眼看她们,也不屑于同她们说话。但他又是那么幽默好玩的一个人,他与他的朋友们在一起时,少年的英姿焕发就像神灵脑后的光晕,笼罩了这具外表上完美的身体。
后来他们见面的机会就多了,宫里常常有各种各样的宴会,而她们这样的未嫁适龄闺秀便成了常客。那时候洛阳的小姐中也有一束耀眼的光,她是鲜于家的二小姐,她有鲜卑人漂亮的眼睛,还会说元昊一样的鲜卑话。她活泼热情,所有人都是她的朋友,没有人能拒绝她的美丽,令郑芸嫉妒的是,连元昊都夸她鲜卑话说得好。
郑芸这时候十分痛恨自己的普通,恨得无理取闹,连带着自己的名字一起恨得牙根儿痒——为什么是“芸”?芸芸众生的芸,她注定了会是一个普通人,所有美妙的奇迹都不会眷顾这样一个毫无特色的人,她实现不了自己见不得人的那个愿望。
然而在有的人眼里,她其实并不普通。不知是否因为郑家正战功赫赫,那几年所有人都在夸她,连鲜于小姐都主动与她交好,大家都围着问她三殿下又与她说什么话了,这时候郑芸会骄矜地啐一口:“想哪儿去了?殿下不过问我英哥哥去何处了。”事实也的确如此,她觉得如果不是郑英,元昊根本不会知道还有她这个人。
然而可喜的是,那年新年她无端端地被人用章慈皇后的金手钏陷害时,他竟真的肯帮她。郑芸记得那时候他脸色一变,看样子也比她轻松不到哪儿去。他的脸色被冻得更加苍白,鼻头和眼睛是微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