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破旧的马车静静驶出楚国国都,一路向北。
我和顾渊靠在一起,和着马车的辘辘声,他在我耳边轻轻叹息:“无忧,我们是孤儿了。”
我晓得他的意思,那个住在秦宫里的人,是我们的仇人。
过楚国边境时,我打开了帘子,想要最后再看一眼我的国家。
远方的山峦,笔直的官道,不知长了多久的老树,密密匝匝地立在道路两旁。
还有数量庞大的,流民。
我曾偶尔在国书上看过,“流民万千,白骨蔽野”,娘亲告诉我,那是一种极其惨烈的景象。直到此时,我才明白这是怎样一种惨烈。在此之前,我对流民的认识只停留在娘亲疲惫痛惜的表情上。
烈日下,衣衫褴褛的人群,从这一边的地平线延伸到那一边的地平线,缓慢地,艰难地移动着,没有目的也没有方向。时不时有人倒下,伴随着几声很快被淹没的哭喊。
他们用痛苦到麻木的表情注视着彼此,好像宫人送给我的傀儡娃娃。唯一能唤起他们眼中零星神采的,就是一点点干涩冷硬的食物。
“他们在做什么?”我用手语问顾渊。
我看的方向是两家人,分别牵着一个哭闹不休的孩童。
顾渊只看了一眼便扭开头去,默默吐出几个字:“易子而食。”
生生将人逼回了野兽的世界。
我呆住了,希望他与以前一样告诉我这只是个玩笑,可我始终都没能等到他回过头来。
我终于再也受不得这般刺激,拿起装干粮的包裹就要往下冲。
“回来!”
我瞪向顾渊,却在触及他血红的双眸时瞬间愣怔。
他就那么红着眼睛,一字一句地告诉我:“顾瞬华,若你将这些干粮予他们,他们会被那些饥饿的流民撕成碎片。”
我忽然就记起,去年冬天顾渊随外公去巡边,那正是荒年后,他回来就是这般模样,整整一月不发一言。
秦兵统领的话在窗外响起:“公主还是莫要冲动了。这年头,没有大人护着的孩子走在路上,与一只肥嫩的兔子没什么差别。”
我颓然坐回马车,觉得哪怕在烈日下也如坠冰窖。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看到,我处在怎样一个世界。往日那些我过惯了的安乐无忧的日子,反而更像假象。
马车驶入秦地,我竟松了一口气。我想着,一个打了胜仗的国家,总归不会有这般骇人的场景。
我又掀开了车帘,凝视着那块半人多高的界石。
过不了多久,这块界石就会被移除,或被砌入宫殿的墙壁,或被丢掉无人问津的山野。不会有人再记起这里曾是秦楚的边界,就像不会有人再记起曾有一个楚国一样。
“军爷,下一批什么时候到?”
突兀的声音将我从杂乱的思绪中抽离。那是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女子,挽着妇人的髻,一张素净的脸上,失望与希望交杂,让她的话添了几分小心翼翼。
马车缓缓停下,所有人都沉默着。
许久,护送我们的队伍中有声音闷闷地响起:“我们……是最后一批了……”语未竟,已带哽咽。
一群老弱妇孺忽然发疯一般冲了过来,撕打着落魄的军队。军队中无一人反抗,静静承受着。许久,低低的,压抑的哭声在人群中响起。
不合时宜的大笑突然响起,我看到那个十六七岁的女子状若疯癫地冲向了一边的界石,鲜血顺着界石蜿蜒流下。
所有人都呆住了。
一个士兵忽地一拳捶到了车辕上,低低地咒骂:“这个世道!”
我将头埋进顾渊的怀里,才惊觉他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
直到了秦都咸阳,我都觉得在做一场噩梦。
繁华的长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潮,叫卖声此起彼伏,似乎一道城门就是两个世界。
一个衣着华丽的少女将咬了一口的包子随手丢在了地上,转头向身旁的男子撒娇:“哥哥,我不要吃这个。”
“好,”男子满不在乎地看了一眼滚落尘土的包子,向少女微笑,“那我们去芙蓉楼吧,听说又出了几样新菜。”
我看着他们自然地离去,似乎这是再平常不过地事。
咸阳城很大,四处都有楼阁酒榭,还有远处隐隐露出一角的雄伟的秦宫。
我忽然觉得无比讽刺。
自小便有人告诉我,我处在一个乱世。
何谓乱世?
大约是上层人的阴谋争杀,下层人的地陷天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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