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你受再大委屈,太阳照常升起,身为一个杂役丫头,哪怕空着肚子,该做的事,一件都少不了。
领了洒扫工具,一路往内院而来,静香肚子叫个不停,脚下步子,半点不慢。
谢家书斋名听雨轩,庭中几杆翠竹,两树芭蕉,一路行来,道路平坦,没有半个台阶门槛,入得室内,一排排书架俱是低矮,依着她眼下的身量,清理起来倒是并不算费力。
工作琐碎,胜在清静,她安心做起事来,倒也不觉得累。
时近晌午,阳光透过窗棂,照得周身去了寒意,她的肚子早已饿得过了劲,既是被罚,哪有不受苦的道理,更何况这个惩罚,深合她意。
抬手自身旁的书架之上取下一本薄薄的书册,寻了处暖和的角落坐下,她轻轻念着扉页之上四个字:“磐溪…夜话。”
这几个月耳濡目染,虽无人指教,她连蒙带猜,好歹也认了几个字,少归少,倒也有一本书的名字是她能念全的,真是有缘。
偷偷朝后翻了几页,她忽然有些想笑,眼前的文字她大半认不得,此刻倒是看得兴起,她一向不喜欢读书,眼下握着手中的书,还真有些舍不得放下。
日光温和慵懒,静香同眼前的天书死磕,没到一半,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梦境之中,她昏昏沉沉,竟重新回到年幼时读书的光景,摇身一变,做了个爱学习的孩子,待得考试成绩公布,正要得老师的夸奖,却是忽然浑身一个激灵,醒了。
揉揉惺忪的睡眼,申了个大大的懒腰,睁眼看去,窗外的日光已见昏暗,手中空空,之前握着的书册不见去向,她身上却是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条薄毯。
此间,有人。
脑内睡意散了个干净,她匆忙站身,四下寻找,不过走出两步,过了个转角,恰瞧见三丈开外靠窗的桌案前,果然多了个人。
午后阳光从窗棂外落下,将那人的身影勾勒得十分柔和,玉簪束发,一身青衣,即便坐于在轮椅之上,他依旧将腰背挺得笔直,似乎不知身后有人靠近,他手中执笔,落字流畅。
不是别人,正是昨日她有过一面之缘的谢家康。
不自觉移步近前,静香停在桌案一侧,一瞬不瞬盯着他落笔成文。
他容貌普通,一双手却生得极好,骨节分明,皮肤白皙,一笔一画,端的是进退从容,自成章法,让她垂在身侧的右手微动,不自觉顺着他的笔锋描摹起来。
正自入神,她身边的人忽然开口:“睡够了?”
浑身一个激灵,静香一时胸口跳得毫无规律,缓了许久,才低头行礼,回道:“睡够了,少爷,有什么吩咐?”
摇了摇头,谢家康并不出声,只将手中最后一笔落下,待得字迹干透,缓缓合上面前的书册,扉页上四个字静香看得亲清楚,磐溪夜话。
似是觉出她的视线,谢家康将书册放在腿上,双手转动轮椅朝向静香,唇边多了一丝浅笑:“阿香。”念过这个名字,他后面的话顺畅许多:“你,喜欢看这本书?”
依着他这一问,她点了点头,下一刻,却猛然回神,转而摇着头,说道:“少爷,阿香今日在此领罚,哪敢偷懒看书,许是…”说到这里,她挠了挠头,一脸懊恼又害怕的样子,支支吾吾道:“怕是昨夜…没睡好…一时打盹…这书…怕是被我不小心碰掉的…”
编到这里,她自己都觉得牵强,谢家康并未拆穿她,却是轻声笑道:“别怕,我并没有凡事皆向石伯告密的习惯,别担心。”
他的笑点,还是这么低…
她抬手抹了把额上的冷汗,却见他抬手拂过腿上的书册扉页,似是无心道:“阿香,你,可识过字?”
“不曾。”
反射性地给个否定句,她心头一凛,将头摇得飞快,双手也是摆得卖力:“阿香家里穷,哪有读书识字的机会,这本…这本‘磐溪夜话’不过是…”
呃,不过她说漏嘴了,不过是个意外…她真不是故意的…
话音未落,冷汗直流,她索性掩了嘴不再开口,奈何已全身都是破绽。
“原来如此。”唇边笑意更深,他轻声道:“阿香,可知这本‘磐溪夜话’写的是什么?”
头皮一阵发麻,静香干笑两声,是有些自暴自弃的样子,道:“约莫是一本游记,阿香瞎猜的,少爷不要当真,就当听了个笑话,乐一乐就好。”
“阿香这笑话,当真有趣。”轻轻摇了摇头,他面上多了丝深意,接着道:“是如何猜的,竟分毫不差,能不能告诉我?”
“这…这…”支支吾吾,她一脸六神无主,忐忑不安,最终咬了咬牙,给了他个终极答案:“照着平素多见的几个字,猜的。”
愣了愣,他握着手中的书册,轻声问道:“阿香,你想识字吗?”
当然想,没文化,太可怕,行走江湖,被人骗了都不知道,她怎会不想,不过,也就偷偷想想。
她这里低下头坚持沉默是金,他却也带着固执:“别怕,抬起头,告诉我,好不好?”
避无可避,她终是缓缓抬头,只瞧得他唇边依旧是一个浅浅的弧度,一双清澈的眸子,望向她,询问之意真真切切,并无其他。
鬼使神差地,她,点了点头。
“那…”微微低头,再抬头看向眼前鬼精鬼精小丫头,谢家康唇边的笑再深了些,手中书册被他码得整整齐齐,递向她:“愿意,让我教你吗?”
他?教她?
这算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