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后门外,灰黑色天幕上惊雷与闪电渐稀,雨声潺潺,打在门外苍翠树梢上,韵律稳定而意味深长。35xs
皇帝父子就在这灰幕前相对而立。逆着天光,看不清脸容神色,只是两条高挑颀长的素服剪影静默不动,形状还颇类似,李承乾比父亲略矮一点,或腰弯得更低一点而已。
天子转头,先向西边隐隐传来嘈杂声的方向望一眼,又低头看手中饰物,语气带了些伤感和怀想:
“前隋大业五年左右,太上皇为官郑州刺史,驻节荥阳一带。也是这般天降大雨,几条河发水,你阿翁自然全力救灾,颇得当地百姓爱戴感激。就有人献了这枚指环给你阿翁,说是洪水冲坏了几座古墓,流出来捡到的。你阿翁和众门客考究,觉得象是殷商王墓里的陪葬礼器,上古行射所用。正好那时你大伯将年满二十,当地一众复古夫子起哄要为他行加冠礼,此物正用得上,太上皇也觉得是吉兆,拿回家来跟你祖母学说,不巧,我正在一旁……”
皇帝苦笑了下:
“我那年十岁,刚开弓学射,兴头大得很,平素又让爷娘兄姐娇惯坏了。听说这玉韘如此古老神奇,自然吵闹着要。你阿翁阿婆是要拿它办正经事的,哪能随便给小孩玩?我闹得狠了,惹母亲动了气,掀倒拿马鞭揍笞一顿……其实也没打重,只我心里委屈赌气,好几天赖床不肯起来。闪舞小说网”
魏叔玢缩在柱幔后听着,都差点笑出声,耳听李承乾也咳嗽了几声,似在竭力忍笑。
“那几天,家里忙着给你大伯行冠礼,也没人理会我。到晚上折腾完了,你大伯进房来瞧我,我还赌着气不给好脸色。你大伯都加冠成人了,自也不跟个十岁娃娃一般见识,连哄带劝的,最后拿出了这玉韘偷偷给我,叫我别让爷娘知道,自己玩就是……这么着,我兄弟俩和好。这物事我耍了几日,也就不知道丢哪个箱子里了,忘得干净。直到那一年在河东,守完了你祖母的孝,你娘找衣服翻出来……”
皇帝轻轻叹息一声,没再往下说。魏叔玢却回忆起柴璎珞曾转述过的长孙皇后言语,知道那枚玉韘从此转入羞涩的十几岁李家小新妇手中,见证了她与丈夫年少旖旎的时光。再往后,就是年轻的秦王妃,听说了丈夫与儿子难得的亲近后,找出这上古射艺礼器给了长子,以示鼓励……想必那时候她也不知道这玉指环本是大伯兄李建成的,否则以当年兄弟失和龉龃情形,她应该不会以此讨嫌。
再往后呢?李承乾到底把母亲郑重赐他的玉指环送给了谁?这物事为什么又会出现在李婉昔死后的妆奁里?
“你大伯父,天性并不凉薄凶暴。闪舞小说网就是大唐刚开国那几年,我兄弟也还算亲厚。”天子叹息着将手中绢包递回给了儿子,“后来闹到那地步,我如今每每想起来,心里都发疼。天家骨肉,注定如此,思之令人不寒而栗,唉……”
李承乾接了玉韘,低头称是,仍然不肯多说话。他父亲出了会儿神,又道:“这些日子我在灵前守孝,举哀哭累了,倒是有闲功夫好好想想过去那些事。你阿翁如今已去,就算怀着什么怨结,也都消散。我就是想,当年有没有办法,你阿翁该怎么做,能把我兄弟都安置妥当了?能不能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一世到老?这事乍一提觉得简单,就似我当年一心渴求的那样,不就完了?可到了今日再反思,根本没有那么容易。”
你陛下当年的渴求,就是废掉你大哥的太子位、改立你为嫡继大统吧?魏叔玢默默地想。废建成为蜀王,流封至益州,蜀地民风淳厚,兵卒柔弱,就算他不甘心,要招兵起事夺回皇位,你也不怕打不过他……按老人们讲的故事,这安排筹划好几次都差点成功了呢。
“大唐天下,由我定鼎,我便恃功自傲,以为四海归心,天命在身,君父不行废立,便是偏私不公。”皇帝缓缓地说,“这念想是否有理,暂且不论,可待后世评说。你知道我如今思之心惊的是什么?是我无论如何渴欲煎熬,当着你阿翁的面,我不敢说——想要什么、想怎么办,虽是父子至亲,我没法向你阿翁开口,你阿翁也不肯跟我交心。从前,可不是这样的……”
殿门外又一声霹雳,却不甚响,显出疲弱无力骤雨消歇的态势。皇帝转脸过去望一望雨中天色屋树,姿态黯然:
“从前我年少轻狂时,一样恃宠而骄。父兄跟前,想到什么说什么,有不遂心事,便大哭大闹硬顶到底。霍邑城下追回撤军是如此,刑场上救下李药师是如此,洛阳城外坚拒回师也是如此。我父子兄弟间吵得鸡飞狗跳、掀翻屋瓦,一时恨不得拔刀互砍——可那都不算事,根本没干系。吵完商量完,气怒也就都抛脑后,出门各自办差去,配合默契得很……等到天下平定,就不是那样了。阿耶是九州共主,一言九鼎天威如雷霆,我兄弟也一个个位高权重起居讲究起来,见面嘘寒问暖,说些有口无心的假话,倒是和气了……心也远了。”
然而这不正是儒家圣人提倡的“克已复礼”么?魏叔玢心生疑惑。命士以上,父子皆异宫,昧爽而朝,慈以旨甘,日出而退,各从其事。父子之严,不可以狎;骨肉之爱,不可以简……难道从小父母教导她们姐妹兄弟的这些规矩经义,有什么不对之处?
“武德五年以后,我自己也觉出来了,有什么心里话,宁可去跟你舅舅说,去跟玄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