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轨八岁进东宫文馆读书,在那之前,他就没见过几个男人,正经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35xs十二岁出阁独居前,他平日里接触最多的也是母亲和同母妹妹,以及服侍他们的侍娘宫婢。
小时候不论,近几年他读书习武听讲办差,越来越觉得跟那些妇道人家无话可谈,能敷衍过去完事就算。
唯一可与论交的女子只有柴璎珞。这位早早入道的外甥女本与李元轨一家三口颇有渊源,她人又美艳风趣,主持的紫虚观与大安宫同在禁苑内,来往方便。如果说李元轨对女子的才智也有尊重和期待,那么这些全然是从柴璎珞身上来的。
然后他遇到了魏叔玢。
侍中魏征面谏天子哓哓不屈,直声动天下,他的女儿,却没有父亲的强势风采——事实上第一眼看到缩在迎亲车里的魏叔玢,李元轨真以为她是个侍婢。
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错了。车内的小娘子衣裙鲜亮妆容艳丽,虽然发鬟有些散乱,脸上还带着泪水冲残胭脂的痕迹,但她抬头直视诸色人等的眼神清亮无畏。开口自称“我”,毫无奴婢下人唯唯诺诺的怯弱气,反而鲁莽倔强得过头……
是了,鲁莽倔强,这魏小娘子给人印象最深的也就是这个了。她居然敢违逆父母之命私自逃婚,又不惜自承杀人、当面以死相胁,最终逼得魏宰相暂时放过了女儿。易地而处,李元轨觉得自己都没有这么大的勇气——如果有的话,他早就救出妹妹报了杀母之仇了吧……
李元轨在六宫粉黛裙边长大,他不觉得魏叔玢有十分动人的美貌,谈吐fēng_liú举止娇媚什么的更加论不上,但他确实欣赏这小女子勇往直前的莽撞。她自己还一身官司没搅清,又主动跟着柴璎珞去救十七长公主,尽心竭力,存孤抚弱。那一条围在他小妹子肩头的绿锦披帛,让李元轨深深感激。
所以他无论如何,不能坐视魏叔玢蹈入绝境而束手不救。
“你就要被册立为我的吴王妃”一语出口,他自己都愣了愣。这话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却又那么自然抒发天经地义。而且……除了自己娶她为妻,也没有别的办法,能阻止她父亲把她卖婚给程咬金吧?
立政殿重檐掩映的空旷院落里,小雪花还在安静飘洒。李元轨抓着魏叔玢的衣袖,看眼前帷纱里苗条纤瘦的身子,想,要真的与她相伴一生,也是不错的。
他们可以一起读书吟诗、骑马效游。等他离开京城到封地去之官,他们就同行上路。她这么坚强憨直的性子,想必对内闱那些勾心斗角争宠嫉妒的糟心事毫无兴趣。就是吵了架起了争执,他也可以退让,把王府二门之内全然交给她主管……是的,他可以接受她是自己的王妃正妻。
帷帽里的少女缓缓转过身来,一双泪光莹然的眼眸隔着轻纱盯住他。
就是这目光,李元轨想。不明所以、无所倚恃、莫明地大胆直愣,换个人就是痴倔过头,她这样看人,却单纯得近乎妩媚。
魏叔玢轻轻夺回衣袖,双臂收拢在身前,仰着脸问:
“十四郎要娶我为妻?”
她鼻音很重,声线也低哑破碎,是一直在流泪的结果。李元轨心头涌起怜悯,点头确认:
“我自去向天子皇后求恳,央请有力媒氏去府上向令尊令堂下聘,你不用操心……玢娘,我会好好待你。”
“可是,”魏叔玢深深吸一口气,“十四郎,你忘了什么没有?”
“忘了什么?”李元轨茫然。
“你忘了……问我愿不愿意。”
少年亲王张大嘴巴,一时脑中全然空白,不知该如何回答,甚至连应该说话也忘了。他只呆呆地站在小雪中,看帷纱后泪光闪烁的脸庞,抿成一条直线的薄薄嘴唇里,断断续续、语不成篇地吐出哽咽言辞:
“我知道十四郎你是好意……可说到底,你和家父又有什么不一样?他要照抚家族令誉,你要保护我平安……你们是宰相和亲王,手握重权,身份尊贵,自能决定一个小女子的生死悲欢……而小女子自己怎么想,那一点都不要紧……不是吗……”
“玢娘,我……”李元轨总算找回自己的声音,有点心急地打断她,“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被逼嫁卖婚,你性子又这样,我不能眼看着你去寻死啊!”
魏叔玢含着泪对他笑了笑:
“大王想多了……若是只想要我活着,家严家慈也并没成心逼死我。就是把我嫁到程府,程大将军……也未必待我薄恶。叔玢辱没门风,逃家野游,不是为了苟全性命……要为求生而委身,我又何必多费这一番周折?”
李元轨已经听糊涂了:“你不是死也不愿嫁给程咬金?那我……跟了我,总比给程大将军续弦强吧?”
这话有点难为情了。长帷帽里的少女从他脸上移开目光,转侧凝眸,咬唇沉思。雪花打着转簌簌飘落在她帽檐上,已积起薄薄一层。
“如若这等情形下苛且从人,”魏叔玢低声开口,“那不如去程家做一具行尸走肉罢了,何苦又拖累十四郎……大王美意,妾魏氏铭感敬谢。”
这是明白表示宁愿嫁给程咬金也不嫁他了。少女语音虽低柔,却斩钉截铁毫无回旋余地。
李元轨只觉脏腑里被捅了一刀,又酸又苦五味杂糅。眼见魏叔玢向自己敛衽下拜,他退后了一步,怒火蒸腾而起,不觉伸手向蹀躞带边去摸,早忘了进宫门时佩刀就被收走。
此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