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摸间,李铭感觉到自己的手掌摸到了父亲鼓出来的脊椎,他父亲的大衫与夹袄之下,原本还很健壮的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经瘦成这样了.
他为什么没发现呢?是因为冬衣厚重?是因为他的印象中父亲就应该是那般养尊处优,处事不惊的样子?
不,是因为他离开锦绣院后,和父亲的亲近也越来越少了.
他到底做了什么呢?嫌自己的娘烦人,嫌自己的父亲管的多,羡慕哥哥的无拘无束,用出浑身解数,在奶奶面前又告状又哀求,使出一切办法逃离出锦绣院?
其实,他早就已经知道自己的娘亲不对劲了吧?可是他无法接受那种不对劲,所以将自己的耳朵和眼睛封闭起来,只敢远远的躲开.
娘亲如今被逼的快成了疯子,何尝没有他的一份罪过?
从内室里奔出来想要挽留丈夫的方氏,看见丈夫和儿子像是互相舔舐伤口的小兽一般拥在一起的场景,不知为何,悄悄的躲在了外室的门后.
她就这样看着丈夫将脸完全埋在儿子的肩膀上,像是当年公爹死去时那般无声的哭泣.她的儿子鼻子通红,却要强咬着嘴唇不让自己抽泣,为了不让自己的身子颤抖而引起丈夫的注意,他只能悄悄的猛掐自己……
方氏捂住脸面,一下子无力地蹲跪了下去.
她做的什么孽啊!她让一个好好的家变得差点分崩离析,让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再也不信任自己,她看重权势,便失了权势;她看重爵位,却让丈夫和儿子和自己离心;她看重自己,现在却连自己都变得不人不鬼,怀疑其自己了!
一时间,她觉得生无可恋了起来.
一家三口,一间卧室,突然被分割成了两个世界.
屋外,已经被最后一根稻草压死的李茂,和早熟到可以知晓发生了什么事的李铭,在强掩着悲伤互相安慰;屋内,是满腔悲愤与后悔,恨不得马上就死去,好让她最爱的两个男人能够解脱的方氏.
这一间偌大的卧房,似乎已经承受不了这突然而来的各种情感了.
李茂父子就在外室的门口平复着各自内心的伤口,互相依靠着支撑着对方.
……直到李铭再也垫不住脚尖,两个人一起倒下.
李茂从地上爬起身,伸手抹了一把脸,伸出手去拉起儿子.李铭一个踉跄,小腿不住抖动,根本没办法站住.
李茂深吸了一口气,一把扛起儿子,没命的往外狂奔.
"爹,你干嘛啊爹!"
"爹带你去书房,找个下人给你揉开纠结的筋肉."
"啊啊啊啊!爹啊!放我下来自己走啊!我要吐啦!"
"那你就吐吧!吐不出来,你就哭吧!"
看着父子俩奔远的方氏已经哭的湿了满襟.方才她压抑着不能出声,如今总算是能够大哭出来.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下人们早就已经被驱离,就算是角房里守着的婆子们,也不敢出去看看究竟.三绣方才已经被李铭和李茂吓破了胆子,准备等方氏哭完再进屋子,免得主子尴尬.
片刻后.
锦绣院的内室里,方氏拿出一包小金粒子,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如今已经无人再信她的话,这张静摆明是要来一直纠缠她,不让她平安生出孩子的,与其又憋屈又悔恨地带着惊吓死去,不如现在自己自尽,还能给丈夫和儿子留下点念想.
方氏拿着金粒,在脑子里一直想着若是自己自杀了,她的话也就会被人相信.而她一死,所有罪孽就此洗清.
她想谋害张静的儿子,自己和孩子两条性命去抵,天大的罪孽,也可以洗清了.
她想着他们父子会有多么懊悔,多么难过,一时间莫名的快慰涌上心头.
我没有做巫蛊!我没有找那神婆害人!我没有撒谎!
你们看!我没做过这些!
我是想要害人,可是我想了五年才敢下手!
我已经要死了,可是你们这些人都是不亚于自己的凶手,凶手!
我做鬼也不会饶过你们!.[,!]
方氏拿起一粒金珠,放进了自己的嘴里,又端起那杯水……
嘭嘭,嘭嘭,嘭.
方氏的动作僵住了.
她把手移到自己的肚子上.
嘭,嘭嘭嘭嘭.
方氏肚子里的孩子像是疯狂的想要出来那般的动作着.
方氏的手甚至感觉到了小家伙猛力踢打后的凸起.
一尸两命,一尸两命……
她的胸口猛然间痛的无法呼吸,这剧烈的胎动提醒她,她肚子里的是个活生生的生命,而不是什么泥胎木身的物件.
她吐出嘴里的金珠,抱着肚子又哭又笑.
她该说不愧都是李家人吗?就算是还没出生的孩子,也是一般的性情?
他们通通都不会说教,也不愿责罚,而是用至纯的感情和令人怜悯的心来诱惑你.
诱惑你自惭形秽,诱惑你满心懊悔,诱惑你回头看看曾经动人的情景.
她不要被诱惑啊!她此刻死了,方才是解脱!
若是真能义无反顾的错下去,她反而没有这么痛苦吧?
嘭嘭,嘭嘭嘭,嘭嘭.
肚子里的拍打还在继续着.即像是要吸引人注意的孩子在咆哮,又像是想要出来那般的急切和激动.
方氏的眼前越来越模糊,流泪流的太多,连鼻子里都沉甸甸的.
她伸出手掌,安抚的抚摸着自己的肚皮,慢慢平缓自己的情绪.
良久后,她坐起身,把那些散碎的金子收了起来,平静地喝下那杯清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死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