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萤转过脸来,如初见般,瞅了他好半天。
杜先生死活不敢动弹。他很清楚,一旦他转开视线,就意味着他的失败。
但是,就这么死撑着,好像也不怎么容易。
此刻的他,就如同烧成灰的芦杆、灶台上的雪人。
而钟四郎就是那个主宰他去留的一口气。
“能告诉我她的闺名吗?”
若萤的嘴角沁出一丝笑。
杜先生瞧得分明,不由得瞳孔紧缩。
这孩子的这个小表情向来诡异,只要一出现,定是存了什么光怪陆离的念头。
他觉得头皮发麻、喉咙干涩,像是拴在青草上的蚂蚱,随便怎么折腾,终究难逃出生天。
他扭捏了一下,磕磕绊绊道:“严……严以为……”
让他稍感宽慰的是,四郎并未嘲讽他的异常,只顾自言自语道:“要说最有名的严姓,当属滨州所辖曲阜县内的严氏一族。现任当家的宗主,乃是曾经的国子监祭酒严以行,对吧?”
杜先生撑了撑眼眶,弱弱敌点了下头,低声嘟囔道:“你倒是打听得仔细……”
“那是!世子府存了三四年的朝报,我可是一字不落全都看完了的!”
当然,这可不是简单的炫耀。
杜先生能够听出她话里的狠意。
“世子府”这个尊贵的、令人神往敬畏的所在,带给她的却绝非是什么愉快的体验。相反的,却是无限沉重的压力与生死攸关的凶险。
九死一生的经历、当众受辱的隐忍、毁誉参半的声名……
对一个孩子来说,都是极为伤神的负担。
而她却扛下来了。
是命硬,还是造化大?都已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她已经爬上那些块垒棘柴所筑就的高台,以俯瞰的姿态呈现在世人面前。
对于失败者而言,曾经的苦难都是羞耻。而对于成功者来说,曾经的羞辱都是锤炼。
所以他不敢小瞧这孩子,因为这些道理,四郎都懂。
他悄悄地偷眼过去,只见她的面色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平铺直叙。
“严以行育有一子一女。子名严雪梅,时任府学教授,与李知府的长子李祥宇即是同事,也是翁婿关系。”
杜先生嘟起嘴,又点了下脑袋。
“登州卫指挥使陈松龄陈大人的原配夫人严霜林,正是严以行的嫡女。严雪梅的嫡女,说给了李府的大公子为妻子。这位李府的大少奶奶,和陈府的陈夫人,乃是正经的姑姑和侄女的关系。也就是说,李、陈、严三姓本是亲戚。是也不是?”
“嗯……”
杜先生暗中开始擦汗。
“但是我听说,曾经有人想把自己的嫡女说给严雪梅大人?结果那位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死活不乐意,执意下嫁给了医户之子。为此,做父亲的感到尊严受到了打击,一努之下,公报私仇,怂恿自己出身不凡的学生,一纸昭文,改写了天下医户的命运,生生阻断了他们的仕进之路。”
说到这里,若萤突然笑了一声:“也许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也许是另有打算吧?要说只是为了一桩婚事就作出如此草率荒唐的决定,换谁,都不会相信吧?是当真一时鬼迷心窍,还是说,这件事只是个幌子?”
她转向身边的人,想要寻求答案。
杜先生却只管耷拉着眼皮,看着脚尖揉搓着一块小石子儿。
不说?不说拉倒,以为她对那些阴谋阳谋很有瘾是不是!
“圣上为宗庙之事烦恼多年,朝中文武也为此分成几个派系,中立派,保皇派,保守派。作为保皇派的你老因为人缘不好,干不过保守派。你那好学生怕你给人咔嚓了,就名为罢黜,实则保护的把你藏了起来。而你呢?出于某种私心,好山好水的地方不去,偏偏就选择了这个小气巴拉的地方。
这几年作茧自缚般的生活,大概不怎么舒服吧?虽然隐藏得足够隐秘,可是心里头仍旧惴惴地。毕竟,这山东地儿上到处都是你的仇人。李、陈、严这三姓,在这场宗庙拉锯战中,态度其实一直都在变化着。起初是保守派,为的是稳固社稷。而你老却偏偏叫嚣得那么厉害,也就怪不得他们烦你了。
但是近年来,天下既安,国富民强,圣上已经具备了明君的气质。原来的保守派们纷纷转移阵地,倒向圣上这一边。按理,你老应该感到安全了,可是我却听说,他们对你仍旧抱有恨意。为什么?为什么呢?……
他们都不是不知轻重因小失大的人,为什么独独对你百般看不顺眼?
要达成圣上心愿,此时就需要一个能够振臂高呼、从者如云的人物出现。跟着这杆大旗,大家顺水推舟地将圣上的生父、前鲁王请入太庙享祀。而这个领头羊,无疑就是你老。
只要抬出你老,一举数得。成功的话,大家跟着你吃香喝辣。失败的话,有你这个主犯承担全部责任。反正你不怕死,反正你无所牵挂,是么?
这么简单的道理,李陈严三家不会笨得连这么现成的便宜都不捡。为什么迟迟不动?是看不清局势,还是单纯的就是不想让你老做这个时势英雄?”
若萤深吸了一口气,几乎是痛心疾首地说道:“说到底,你老把人家得罪得太厉害了!严以行,严以为,他们本来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我那可怜的外祖母,本来是前程无量的大家闺秀,到头来却给一个轻浮的家伙作了小妾。我相信,肯定不是因为人家姑娘品行不端,定是你轻浮躁动、色胆包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