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萤靠着椅背,静静地凝视着面前的老者,一如目送近旁千帆竞渡的沉舟。
近旁的花窗投下来的柔光,在她的脸上印出明暗相间的痕迹,于平和恬淡之上,笼上了一层薄如蝉翼的虚幻。
一丝丝游离于尘世的凉意自她身上慢慢沁出。
方才严以行问她是否开心,她未作正面回答。
开心么?
那一刻,她考虑的只是母亲的感受,于她个人而言,似乎并没有对此有任何的心动。
什么骨肉团聚、劫后余生?她只是在履行着这具身体本该尽到的职责而已。
能够让所有人都心花怒放欢喜不已的,只有那阿堵物。
不论她的母妹有多么地了不起,在这位老人家的定性中,她们只是家人而已。
既是家人,就没有放任不管的道理。变相拢到身边来的本意,或许是责任大于亲情、体面多过珍重。
家人可以有很多,但是最亲最爱最投契的,却只有那位命运多舛的胞妹严以为。
尽管岁月已老,可是在这位老人家的心目中,仍旧难以割舍遥远的怀念。
他甚至试图从她的母妹这里,搜寻到让自己感动且眷恋的记忆。
所有人都只活在他的眼睛里,却活不出他心里的那幅模样。
活着的人再怎么争,也争不过那个亡者。
所以说,她为何要感激、要欢喜?
“你老许是忘记了吧?”若萤凉凉道,“晚辈曾经说过,晚辈这幅长相,只与早殇的舅舅最为相像。而那位命薄福浅的舅舅,也只一双眼睛与自己的亲娘一模一样。”
想要再见一次那久亡之人的形容,这辈子已无可能。
这话暗含着冷酷决绝,像一瓢凉水,兜头泼下。
严以行顺势而为地点点头:“是了,老了,记性大不如从前了……说话也开始颠倒了,你们年轻人不要嫌弃才好……”
他虽上了年纪,却不昏愦。对方的神态间所浮漾着的凉意,他感受真切。
他略感羞窘,因为他方才的举动就如同当着原配追思昔日的情人。
他固然是失态了,但也可以证明一个事实,那就是——
这孩子的洞察力已近乎令人发指。
而就在他为此黯然之际,刚刚还凉风习习的人忽如一夜春风来,莞尔一笑,千树万树梨花开。
“在晚辈看来,难得糊涂的你老,其实才是最睿智的。”
这不是恭维。
严以行毫不怀疑,对方或许已经看到了他的心里。
一个能够看透人心的孩子,如何还能视其为孩子?
他探究的目光中毫不掩饰其冷冽与锐利。
若萤含着微笑,以一种很休闲的姿势靠坐在椅子里,任由他审视。
那感觉相当微妙、也非常低诡异。
假如他说想要看得更明白一些的话,对方会毫不犹豫地解开衣衫、袒露身体,给他看个够。
这份胆量非常人所能有,这种气场之强大,使得严以行暗中收起了五指。
“你一点也不像严家的人,也不像钟家人,叶家的也不像,更不像那个混帐。”
“混帐”指的是谁,若萤心下明白。
她不禁笑了笑:鼎鼎大名的大儒,人前何等尊贵儒雅,这会儿却也会讲粗口、发咒怨,可想而知,杜老头儿给人家造成了何等沉重的伤害。
在她面前如此不做作,是否可以证明,她在这位老人家的心里占据着不同寻常的位置?
“什么都不像,莫不是像妖怪?”她随口调侃道。
“智多近妖。看来你很有自知之明。”
“谢老先生谬赞。然而世间哪里真的有什么妖怪?实论起来,晚辈不过是活得复杂了些。就好比身在一个大染缸里,混在各种颜色之中,连自己都忘记了自己原本的颜色。坊间有句俗话,说,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大抵指的就是晚辈这种人吧?少点读书人的呆气,加上点俗世人的油气,再加点出家人的冷气,则虽在无形中,却也能跳出三界外,如此,岂不是要活得自在一些?”
“你这份任性,是哪个惯出来的?”
这个年纪的孩子,鲜有能将自己剖析得如此深刻的。明明还是个孩子,却没有孩子气,这让人一时间很难接受吧?
“你爹娘平日里怕是管不了你吧。”
不是疑问。
若萤笑道:“自己能做到的事,何劳父母操心?天底下,恐怕再无人能像晚辈这般,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了。生而为人,所遇尽贵人。一丝一缕无需自己动手,一粥一饭有人照料。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地陷下去,有忠仆垫背。天意许我任性,我若不活得恣睢点儿,岂不有违天理?你老觉得呢?”
“年轻人,大多天不怕地不怕。”
狂人、狂言不是没见过、没听过,可这少年于云淡风轻间挥洒出来的骄纵,却令他无从反驳。
一个人,倘能视一切蹇顿为磨炼、修行,若能将一切视为师、为友、为自己所用,然则终有一天,这个人会成为最强、最具魅力的存在。
这才是真正的“后生可畏”。
“说说吧,你想要什么?”
难得会对少年人的志向如此感兴趣,记忆中,这种事已绝迹许久。
或许是他活得太过平淡与寂寞了吧?已经很难再对这个世界感到新鲜,也早已舍弃了所谓的憧憬。
“后年大比,你可有意一试?”
若萤兴致勃勃道:“试!送上门的机会,岂有错过之理。”
“端己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