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张不是便宜东西,安车最终还是决定暂且不去重新抄录了。他只能把纸页弄干净,等污渍干涸后,再把模糊的字迹重新勾一遍。祢和再次来到小厨房的一晚,安车刚刚勾好了最后一页,此时据梅见被贬已经过了两夜。
安车见了她,并没起身作礼,继续掐着一页纸把墨迹荡干。祢和垂着眼睛,看着地面走到炉火前,道,“前日我做错了很多事,我是来道歉的。”
安车压抑下诧异,又荡了两下纸页,停了手,看向祢和,“小娘子做错了什么?”
祢和原本打算道了歉便可说接下来的事,没料到会被这么追问,脸上顿时露出了窘迫。
安车知道更加明智的做法是给她个台阶,把旧事草草揭过,既讨好了她,也给自己挣个宽和大度的印象。可是……
坐在窗外聆听祢跃授课,祢氏书房的几个学生他都有了解。他虽然初见祢和不出数日,却听见她很久了。祢和前日在厨房的言行同书房里的她实在是出入极大,令他两日来数度自忖,大概,那个隔着一层窗纸的声音,也不过是窗上的一道剪影罢了。
今日她有道歉之心,他可否相信,那道影子,终归不是祢和逢场作戏摆出的一层空壳?
他于是存了拨弄猫须的心思,想看祢和究竟能为自己的错误低头到什么程度。
祢和干巴巴地道,“我不该毁坏你的东西。”
她想了想,“也不该诬蔑你,也不该仗势欺你,也不该——被你指出我书法不好,恼羞成怒。”她说到最后闭了闭眼睛,好像这样对方就看不见自己了一样,掩耳盗铃。
安车缓缓把纸页理好,仔细地放到角落里,然后又查看了一回熟睡的米团,这才回过头来看向立在原地的祢和,“你是故意诬蔑我么?”
祢和见这人终于肯给台阶,松了口气道,“不是。”
“你是蠢么?”
她呆住,鼻翼翕动,直视安车,“不是。”
“非愚则诬,你没听过这个道理?你不是蠢,便是故意诬蔑,你要认哪一条?”
祢和脸色泛红,“我是故意的。”
安车短促地一笑,“宁愿认品行不正,也不要认蠢么?那你为何故意说我是贼?”
“我已经认错了,至于为何错那是我自己的事。”祢和转身便走。
“我以为你有多大的担当,煞有介事地跑来承认错误,然后自觉自己多么坦荡。”
祢和又闭了闭眼,“我故意,是因为我有脾气。”
“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不是蠢么?”
“我便是蠢了,怎样?你还要怎样才满意?”
“这样就满意了,”安车起身上前,补了方才未行的礼,“我该跟小娘子道歉,不经你同意就私藏了你的东西,”他想了想,“旁人看来只是主人弃置不要的废品,可是只有主人知道那也是一笔一笔倾注了心力的,是自己的一部分,就算弃置,也绝不愿假手旁人。”
祢和抬头望了望他,“这两日来只有你说到这些。府上的人少不得说我喜怒无常翻脸无情的,我实在也当得,他们问阿姝当日情形,阿姝和罗穗都道我小题大做了,问你和梅见,你们都说是梅见自己的错。梅见自小跟我,她这样讲全在我意料之中,可你是为何?”
“我只是说实话。在你乱发脾气之前,理亏的全是我和梅见小娘子。”
祢和一笑,忽然想起自己此来的目的,“我跟文披交待过了,日后你可以去我的书房借书,就算作……我道歉的诚意吧。”
她见安车愕然,低声补充,“如果你想要的话,你若不想那当然——”
“我为何不想,”安车用不可理喻的眼神看祢和。
“不过,一次只能借一本啊。”
安车忽地笑了。这笑容和他平日的笑容不同,看起来更认真,在他脸上停留得也更久。
越往年末,金城的冬季越是一派肃杀,好在腊月有密密织织的节日,把人心烘得暖呼呼的。腊八这日,祢府给家仆全都赠了五味粥,大家在厨房喝着粥聊天,好不热闹。
架高台的一群短工终于也停了工,来年才会再来。安车这些日子便只在小厨房做事,白日里除了打扫祢氏书房和照顾米团,便借了祢和的书来读。
祢和的存书大多也都是她自己抄录的,是她的宝贝。她见安车为了避免她的书沾染了厨房的烟气,常常在厨房外的廊下阅读抄录,隔一阵子便进厨房取暖,她莫名地有些不悦,后来便在自己的书房角落里多摆了一张小案,安车推拒,她却声称,“免得让自己的书冻着。”
安车内心里有些愁绪——老安头随着天冷果然瘫痪加重,他存下的钱都用在了安娘子身上,如今给他治病,又要养活米团,书房和小厨房的差事并不足够,他需要找第三份工作才行。
找差事倒也不难,只是,照这样下去,他以后需要一直找活干才能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又怎么能空出时间读书呢?
不读书,那他的未来便一眼望得到底了。日后若和娘亲重逢,娘看见他彻底沦为一个乡野村夫,大概,会庆幸自己当初扔下他吧?
若为自己筹谋,扔下老安头和他的女儿,那他就是做了四年前娘亲做过的事,安车想了想,摇头。
安车看着祢氏书房的几个学生终日在笔墨间消磨作伴,觉得那样的日子实在是难以想象。他们属于一个优美和谐的世界,那个世界自有一套规则,各处齿轮精密地旋转配合,从容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