祢和与其在回答她,不如说在自言自语,“《天官书》说,甘、石历五星法,唯独荧惑有反逆行。可是《天文志》说,至甘氏石氏经,以荧惑太白为有逆行。你说,太白到底有逆无逆?”
这一段话听在小婢耳朵里就是一串毫无意义的叽叽咕咕,亏她只听懂了一个词,也能抓住不放,继续迸出一串问题,“什么太白?这大晚上的哪有什么太白?太白是早晨才有的好吧?”说话间满满的小娘子你四体不勤五星不分的弦外之音。
祢和一指月边的一颗明星,“那就是太白啊,你不知道长庚和太白是同一颗么?那可是夜空里最亮的星了,《澖域散录》里讲得很美:‘煌煌诸宿,长庚艳绝,而任情难测,未可知其出隐于旦暮矣。势分昼夜,拂袖杳杳于须臾之间。宛然若观兵之星帅,过天之惊鸿。六龙悬宇不掩其晖,冰轮系穹莫夺其寒,芒冶质澈,二十八舍望而叹之。’”
小婢抱臂,对于主子不说人话也只能望而叹之。好在她不必接这话,因为恰好在这时亭子下方响起个人声,“小郎君,这事成了!”
王氏走进院子,并没想到要抬头检视一番,安车看了眼亭子对她示意,她才看见亭子里有人,再一看,忙伏身作礼。
祢和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往下张望,认出是厨房的王氏,本想对人说无事,你走你的,却看见树影下面还立了一人,显然是方才一直在这里。
她愣了愣,转头对小婢吩咐了一句,那小婢跳到亭子边,攀着栏杆探出身来招呼安车,“你——没错,在说你——你上来。”
祢和跪坐在浑仪旁边,两指闲闲地揉着袖子边刺绣的大雁,看着那人攀上亭子,向自己作揖。
他礼毕抬眼,等着祢和吩咐,那厢却好一会都没开口。
多年后,祢和跟宫娥在池边的柳荫下闲聊,她说,我们这一生啊,日日日日地进饮睡眠,汲汲营营,其实多数时候都没有太大的意思,所为之而活的不过就是少量的那几个瞬间而已。以致于过后回忆,想不起做着的那些连贯的努力,而只记着零散的瞬间。
恰如日后姬邃每每向祢和描述她乘着马车飘然而过的潇洒和优雅,以及这一夜她的迷糊和坑人,祢和每每总要回味一番第一眼见到姬邃的虚幻之感。这感受在多年后仍旧是鲜明的记忆犹新,以致于其后一生里祢和见过的所有月下谪仙图,她都付以嗤之以鼻,出声嘲笑画者没见过真正的美。
回到当下,她仍要蹙眉质问一番,“你为何藏在树下?为何窃听?”
那人愣了愣,方想明白了缘由似的,歉然伏身道,“小人不知道小娘子没看见小人。”
祢和不语。王氏在下面还没完全搞清楚状况,不过她多年的经验此时发挥作用,知道认错总是奏效的。她求情道,“新来的短工,年纪小,不懂府里的规矩,小娘子可莫要生气,罚他就是了。”
祢和头也不回,一边调整着浑仪一边轻声慢道,“是啊,这府里的规矩都是因人而异的。新来的不用懂。年纪小的也不用懂。话说回来,王娘,是我两耳不闻窗外事太久了么?府里雇佣短工的标准也实在是有点玄奥,我竟不知如今祢府成了慈幼局了。”
王氏一听这话,隐约发觉自己话没说好,火上浇了油,当即闭嘴直接跪下了,不敢再出声儿。一阵子静默之后,祢和总算是暂时摆弄完了手里的仪器,头也不抬,只随口问,“你听见了什么?”
不说亏心话,也不见得喜欢被不相干的人听见,听见了也必须要装听不见才算懂事。她绝不相信那人会不知道——此问句的标准答案该是“小的什么也没听见,小的听力弱极,连风声树声乌鸦声都没听见。”
然而,许是她方才的一句“慈幼局”令人分外地不平憋闷,又许是另一些缘故……那人此刻特别不愿意按套路借坡下驴。他往地上一跪,恭敬的动作无可指摘,然后开口,“出而复还为‘勾,再勾为‘已。”
祢和反应了一下,“你说什么?”
他开弓不求回头箭,继续大喇喇地表明我听你讲话听得一字没落,“《天官书》和《天文志》引用甘德的话都是出自《天文星占》,甘德在《天文星占》里记录荧惑和长庚的逆行轨迹,便是此话,”
祢和站起身走到他面前,随后蹲下身,宽大的袖子覆在膝盖上,垂到地面。她目光与他平齐,这是自她开始讲话以来,第一次把目光落回他身上。
那人的眼睛澄黑明澈,如月光照耀的冰湖。观者,惊艳于湖面的纯冷辉光,又有堕入其中的惶恐。
他仿佛担忧祢和没记住,体贴地重复,“出而复还为‘勾,再勾为‘已。”
祢和目光里的怀疑毫不掩饰地射过来,“你是如何知道?”言外之意,你一个庶人仆役,如何读得到连我都寻不到的《天文星占》?
那人一笑。这笑容多少改变了他五官的清冷气质。
他出口的语气仍然谦恭,出口的内容仍然分毫不让,“城南灵蛰寺,藏书不少。”
书是稀缺资源。安车不似祢和等人手边自有一座书山,自然要比他们更加花心思地寻找机缘。灵蛰寺里佛经居多,不过也不乏信徒出于一些他们自己才懂的心理,捐些冷门的旧书。那里边的《天文星占》还是早些年的竹简抄录,烂了一大半。没烂的部分只够安车靠在寺院的墙根下啃一上午,都没影响他跟着寺里和尚种一下午的菜。
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