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成济出门后,靳扬才像是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本心并不觉得自己这般是拖延,他当真就是图方便,那些该做的、该看的,他从未想过要逃避。即便这种图方便并不值得怎样褒扬,终归也不像梁成济想象的那般错得厉害。
房门声并未关得震天响,靳扬的眼泪却险些下来。自他学得勉强上了路子,梁成济再也没这样凶过他。靳扬看得出梁成济很生气,却也说不出来他为什么要这么生气。
枯站着默默搬出来一叠纸,靳扬也不管搁在桌边的药酒了,抬手先开始裁纸,裁几张写几张。握笔时手有些拿不稳,抖得很厉害,疼的。他框架都没理通,写着写着难免要写废,略过过脑子就要推倒重来,膝盖上的疼复又叫嚣着,他越写越憋屈,越憋屈站得越正。
憋屈地忍着眼泪好半晌,靳扬忽而觉得自己此番很是孩子行径。他一贯是个很对得起自己的人,回神后趁着梁成济没回来,他先稳当地坐下了。
人计划做一件事的时候,往往可以延上很久,但一旦开始沉下心做时,便是怎样的动静都不能使之顿下分毫。靳扬边记边弃了大半个夜晚,终于找到了些苗头,揉着酸涩的眼睛抬头时,却见不知何时,梁成济已找了本书来看,安静地坐在烛光可及的远处。
时隔多年,梁成济还是喜欢看原书,不掺任何注解的那种,每看一遍大概都有不同的感受与领悟。靳扬小时候总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多书,仿佛永远都看不完的,但梁成济却很少看那些,他手上捧着的永远是靳扬入门时耳熟能详的几本,然后看上一遍一遍又一遍。
都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莫说正经医家,靳扬当年都记了许多,而正相反,梁成济手稿很少。也许是曾经很多,后来越理越少,像是都装在了心里,怎么用都再难出什么岔子了。
故而日后理诊籍也总是越理越精简,不谈理论,即便谈,也都是一笔带过。辞藻多了,干扰,反而累赘。寻常人多是看不懂的,梁成济也不为这种看不懂而刻意迁就。不懂的看尚不如不看,到时本事不到家怕还带到沟里去。
靳扬抿了抿唇,乍一松懈下来,他觉得自己松开笔就能跌下去睡着。可要命的是,他都还未正经动笔。靳扬一点也不怀疑梁成济的话,“你今夜东西清不干净就别睡了”,梁成济是真能与他一并耗着,左右谁都别睡了。
以前靳扬也盼望过奇迹发生,但事实证明,梁成济罚的东西,就是事后明知内有隐情,也是不会取消的。许是朝令夕改便没了意义,即便靳扬有时揣测梁成济可能中途后悔过,总归也不会收回原话。这是默认的规矩,几无例外,当年允许他涉医,是唯一一次。
“咚咚咚”敲门声忽而传来,刘琦端着几碟清粥小菜的托盘推门进来时,依旧打着哈欠,面上勉强带着几许小心与试探:“梁大夫,柳大夫让送来的。”
梁成济手上翻过一页,没让刘琦原样退回,也没让靳扬动筷的意思:“搁边上吧。”
靳扬呆呆地看着,他倒不觉得饿,他觉得困,困得眼前发花,字迹旋转,晕晕的看不进东西,明明看得见却突然像是看不懂。起初是一阵一阵的晕,随后转为大片大片的空白。靳扬发狠地掐了自己半天,最终抬头绝望地想,他真的好困。
手执着笔,笔下的字迹却越发潦草虚浮,靳扬脑子时清时混,好几次险些磕到桌上。梁成济也没管他。人年轻时总得有个怕处,否则,十分的本事也只做得成七分的事。
靳扬眼睛酸疼得看不清笔下的字,连着头都昏沉一片。他头晕是常事,几次三番这样了,习惯得不能再习惯,但习惯是一回事,不舒服又是另一回事。从深夜强撑几个时辰,修修改改大半,看在外人眼中大抵希望的曙光在前方,但对靳扬而言也是遥远得不能看了。便是盼到写完停笔也没什么作用,真的看不下去,连他自己都看不下去,就更别指望梁成济看了。
终于,他趴在桌上开始与梁成济硬耗。双手叠在桌上侧头枕着,靳扬身上一直出虚汗,很难受。他就睁着眼睛看着烛光清晰又模糊,然后死死掐上自己一把,看它模糊又清晰,复又模糊下来。他不是刻意反抗,他真的很难受。他觉得自己再多撑一刻,都快要疯了。
攥了衣袖许久,靳扬意识到这种抵抗十分无效,被迫神情疲惫地强打起精神起身,直接翻出一包针来。砚台的墨早就干了,他省神片刻便倒了些水开始研磨。
大概这般行径除了感动到靳扬自己以外,并没有感动到梁成济。理到天将破晓,靳扬已不算是潜心沉思着下功夫了,他半趴在桌上,连笔下在写什么都快没了意识,字也是越写越慢,一横一竖都断得清清楚楚。
梁成济起身走到桌前,随手抽过他手中的笔。写字能写到连笔都握不住的地步,自然没什么可夸耀的。他粗翻翻靳扬整夜还未写完的功课,没什么眼前一亮的感觉,勉强能看,比之明显糊弄的几页纸稍入得了眼,但看在梁成济眼中,还是怎么看都不像是如何顺眼的。
临场赶出来的东西,再下心思也就这样了:“把饭吃了,东西做完,去睡。”
在梁成济心里,根基就该是一层层打上去的。他没心思去与人细究,抄小路是不是可以达到一样的效果。既然都可以达到,为什么不能是一层层往上打?所谓没必要,不过只是为了各种各样的缘故,求个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