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百多年前,大周还没变成后周的时候,那会儿六国之中就属大周国力最盛,皇上龙庭坐得稳,自然皇恩隆厚,赶着过年的热闹劲,圣上颁令要在景阳山建座书院,适逢此地民智未开,风习多有鄙陋之处,能添座书院教化俗民,正合朝廷勒令地方官栽桃种李的谕令。经五年竣工后,皇上差人送来御赐牌匾,上书“学为好人”四字。
书院的来历在我进门第一天,先生就讲述了不下十遍,他说这些话的神气,只比他讲口头禅时稍逊色半分,对了,他口头禅是:你莫不是小觑了我辈读书人的志气!
起初我们都不懂这话有何深意,后来我觉得师兄大概是懂了,只有我愚笨不通,再后来先生谢世了,我仍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只是过不了几天就得想起一次。
我在院里辈分资历要排最小,自觉最得先生的偏爱,他往往会单独教我文法,一边教,一边数落前辈师兄们是如何的不争气,议论牢骚完以后,他总会如数家珍的提起咱们书院两百年间究竟出过多少人物,有通晓五经官至右丞相的,也有熟读六韬位封大将军的,中举进士的更是年年迭出。
他对这些书院所出的人物了如指掌,详实得连诞辰八字也不遗漏,好像这些人全是他的学生,是由他亲手送出去的。他越是缅怀前人的丰功伟业,就越是对我们生气。先生故意提及这事是想给我们敲警钟,鞭策我们用心用力的去出人头地,这些道理师兄弟们都懂,只是不能躬行,所以先生在堂上讲话时,大家攒劲的振臂高呼,到了私下就不当回事了。
我跟师兄们端着差不多的态度,又稍稍不太一样,先生慷慨陈词时我也觉得浑身有劲,下了台面就有劲没处使了,尤其是先生私底下单独对我谈话时,我生怕他对师兄们失望透顶,要将此番重任交托给我了,那时窘得恨不能钻到桌子下面去,但又不敢扯谎交差,毕竟先生看重我,曾经不计麻烦地带我见了次皇上。
那时候别说西周,天下谁人不知陛下的英名?我敬重他却没想过能有幸见到他,心愿业已为先生所得知,先生便带着我进宫远远瞻仰了次圣上,事后我才得知先生为此撰写了数十封陈情书信,毕竟书院风光不再,早不值得皇上屈尊过问。那会我才六七岁,高兴得吃不下饭,能一睹明君的风采,总感觉祖祖辈辈都沾光,谁知那般英明的君王会使得大周亡国、将千古帝业付之一炬?
先生气得一病不起,之前怎么夸之后就怎么骂,最后心病难解病入膏肓了,他总算看开了些,说皇上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还告诫我们莫要效仿,不然徒生空肠悔恨,他病重的年头曾想把那块御赐牌匾摘下来,后来不知咋地又不摘了,他总做这种怪事。我记得那天,至今不足两月,卧病多年的先生突然从床上坐起,生龙活虎的下了地,?了布鞋,招呼所有师兄弟到匾额下头,重新一字一句的教我们念了那四个字,学为好人,那是我头次念书跟师兄们一样大声。
当天晚上,先生过世了,跟着他的大周一块亡了。
青年讲到这里,很自然的眼眶发潮发热,火光映照出两抹晶莹,于他而言,世上最好的先生去了。姬凌生不知不觉听了许久,兴许让商正和剑士先后念叨得烦了,他向来不愿听别人的长篇大论,这回却格外专注,他自忖换成自己来讲,大抵会三言两语带过,仿佛那些亲身经历是道听途说而来。
先生仙逝那会,齐军早攻破了祈阳的城门,那票前朝遗老再不认命,也不得不屈服成亡国奴,知道大周赵室到底是没了。那些个命官要员平日说话大而无当,独独说准了一件事他们说后周是离水上岸的鱼,怎样都是垂死挣扎。
我是先生教出来的学生,当然觉得他们说得对,因为早在圣上烧毁旧都的时候,先生就笃信大周亡国了,不过先生是捱到后周国破才驾鹤西去的。
国门已破山河犹在,齐国陆续派人来占领大周昔年的每一寸国土,咱这座屹立两百年不倒的书院也不例外,甚至还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要烧掉的地方,山下的村落一概不管,只来拆挂着先帝圣誉的书院。先生死后,大师兄成了我们的主心骨,他说楚天子这是要刚柔并济,杀掉可能会坏事的读书人只是立威,因为书读多了脑筋也多,而且笨人总被聪明人唆使蛊惑,他怕书院的人鼓动百姓造反,所以提前露出风声,撇开书院关系的统统无罪,这样既能安抚百姓又能破除障碍,可谓一举两得。
这种计策显然不会是楚天子亲自下达的,至多是他麾下的智囊传达过来的,不过师兄弟们都同仇敌忾。齐**匪扬言要拆掉书院,师兄弟们都没走,这要算作我们这些枉读圣贤书的书呆子,仅有的一点骨气。
说到底,我们怕山腰埋着的先生会睡不安宁,不忍撇下他离去。
没过几天,师兄们的家人上门哭闹来了,抹着眼泪求他们下山,他们乡下人说不来漂亮话,只管把家有老小这部真经反复的念,一念得多了准管用,有些家室哭嚎得厉害的,架不住泪眼婆娑的苦言相劝,把头一低咬牙回家去了。家世雄厚的,头顶供着严明的家规,不得不服软,那些乡绅劝不动孩子,索性叫来打手直接敲晕带回去,有个与先生感情深厚的师兄死活不肯妥协,结果当场被他爹砸断一条腿,拖着下山了。
最后,山上只剩我们八个同门,我打小被先生领养抱上山的,住了三十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