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一过,钟鸣初歇,太方宫里明烛高照,恍若白昼。辉煌富丽的大殿之上,端坐在宝顶明月珠之下的,正是大漠可汗——塔矢木铮。
一身赤墨色的团花缎褒衣袍服裹着他魁梧雄壮的身材,铅丹色的绸缎博带垂在衣侧,汉人式的沉稳气度与游牧族的豪情天骄汇聚一身。线条硬朗鲜明的脸上一双鹰眼闪烁着精悍的光,丝毫不见年近五十的模样,依稀可见当年一统北部叱咤疆场的王者风范,脸上浓厚的络腮胡子多少压去了几分凶猛戾气。
乐声奏响,傩舞班子渐次登场。
“都给我停下来!”
可汗瞥了一眼后,又定睛细瞧,却发现一众戏子的扮相衣着与往年大相径庭,戴的面具也是见所未见,登时眉头拧作一团,嗓音沉沉地喝道。
雄浑的话音在这诺大的殿上回绕宫梁,满堂戏子和宫人们顿时匍匐跪地。大殿之下,只有一个戴着一张空白面具的白衣公子一动不动地昂然站着,从容不迫地面对可汗之威。
“可汗恕罪!这傩舞的变动怪不得我们,”戏班班主趴在地上颤颤巍巍地连连扣头,大呼冤枉道,“是他、是他让我们改跳这个的——”
原来,几个时辰之前,画十三到了傩舞班子准备的舞房中,见到戏班班主后直接亮出了可汗亲赐的腰牌,自称代表可汗前来观摩排舞如何。看罢后,十三一连叹气三声,戏班班主心里随之坠了三下。
“十三公子,莫不是可汗对这傩舞有什么新的交待?还望公子提点一二。”班主战战兢兢地对十三恭敬问询。
“看来班主已经领会了可汗之意。”画十三扫了他一眼,淡淡说道。
“啊?”班主一脸茫然。
“一个字,”画十三嘴角一提,点拨道,“新。”
此刻,鸦雀无声的大殿上,可汗顺着班主扬起的手臂看过去,见他指着的人正是殿内唯一站着的白衣公子。
可汗渐渐从宝座上站起身来,往前挪了几步,越看越觉得堂下之人分外眼熟,这时,白衣公子突然从面具后传来一句吟咏唱词:
“开国廿载兮,一统大漠疆!”
可汗一听这声音,立马认出了那张洁白无尘的面具背后是谁,顿时朗声哈哈大笑开来,一双鹰眼里的不怒自威早被会心的惊喜冲散了,转身坐回了宝座上,手臂一扬,示意匍匐跪地的众人皆站起身来,宴会继续。
舞台左右两侧,分别出现两个气势汹汹的霸主,一方戴着雄健凶猛的鹰王面具,另一方颤颤巍巍但余勇仍在,戴着须发尽白的龙神面具,两方激战,刀光剑影之间,龙神终于从舞台边缘重重跌落下去,呜呼丧命。
老龙神落地的瞬间,众人都明白这是重现可汗大败大殷先帝的功绩,满堂皆鼓掌叫好,一片喝彩。
可汗喜形于色,忍不住仰头放声大笑,痛痛快快地高呼道:“好!死得好!”满堂的宫人们、侍卫们、戏子们,见到可汗这样称快叫好都大大松了口气,但可汗的眼里,除了淋漓的快意,还有着难以浇熄的恨意。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彼时塔矢还是个籍籍无名的边境小部落。大殷的先帝曾率一队精锐皇家侍卫,突袭塔矢部落,放火箭烧了粮仓,一夜之间,整整一族的族人和家当全部都烧了个精光。
此后,年少的塔矢木铮开始疯狂地征讨大漠各个部落,从小到大、由少到多,终于统一了一盘散沙的北境,建国塔矢,并发动了有史以来最惨烈的塔矢大殷之战,塔矢木铮当年不共戴天的灭族仇人——大殷的先皇,就是死在了十三年前的这场惨战中。
激越高亢的乐声渐转舒缓喜悦。鹰王振翼飞过舞台上一个叫作“雷公峡”的险地,从悬崖边上救起了一个白衣少年,白衣少年被放到了一只老虎背上,他不停地画画,卖给身边无数骑着大骆驼的商队领队。渐渐地,由他拉拢到鹰王脚下的商队越来越多,逐步汇成一张庞大的网络,而在这张网络上,流通着的全是塔矢的货币,随之而来的,是鹰王的羽翼越来越丰满,势力越来越壮大。
可汗心思粗犷,一时看不出白衣公子骑在老虎背上是画十三在隐晦地表达骑虎难下的意思,更不会看出画十三意欲离去的念头,只是看出这场戏是在讲画十三如何助可汗完成北境的经济统一,便越来越兴致高昂、满心欢畅。
当年,塔矢木铮统一北境靠的其实还是武力手段,但征服容易治理难,尚未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统一。在十年前,可汗从雷公峡救下画十三之后,便看重了他的画功与才智,借他之手,笼络大漠的所有商队,用货币钳制的法子来加固塔矢的经济统一。
这十年,是画十三在北境名声大噪、画名远播的十年,也是塔矢日渐蒸盛、不断壮大的十年。
到此,舞台上嘈嘈大噪的乐声突然戛然而止。戴着白面具的画十三从虎背上跃了下来,从袖间掏出一本名册,呈给了舞台上的鹰王。鹰王面具后的戏班班主按照画十三所交待的,接过了名册,对白衣公子振翼三下,示意他可以离去了。
当画十三背向可汗,朝着宫门的方向一步步走下舞台时,可汗一怔,眉头渐渐拧成了一个硬疙瘩,看着画十三朝着宫门渐行渐远的背影,突然对着两侧侍卫抬手一指:
“把他拦下!”
一时间,原本一片祥和欢腾的大殿气氛陡变,戏子们不明所以地再次以头抢地,不敢妄动。侍卫们行动敏捷,步履如风,转眼间窜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