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师无尊”四字脱口的一刹那,画十三眉心不由自主地陡然抽搐了一下。他不禁咬了咬牙根,压抑住胸口的一阵起伏,在心中对自己狠狠斥了一句“不孝”,脸上却从容如故道:“我是野路子上的。籍籍无名、碌碌无为罢了。”
徐飞听了十三这话,才松了口气似的继续说道:“红兄这样说,我便放心了!你只要不是已故姜黎太傅的姜派一脉就好!”
“怎么。”面纱后的画十三漠然低眸,轻而又轻地吸了一口气,拿出一副似懂非懂的语气,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姜派如何?周派又如何?我可听说,早年,昔日的姜太傅与今日的周太傅乃是情深义重的知己好友,想来在画坛上平分秋色的周派、姜派也必定亲如一家才是啊。”
“红兄,你恐怕不只是野路子上的,恐怕还是野山沟里来的吧!”
徐飞一脸无奈地摇着头,语重心长地笑道,“既然你我志同道合,我徐飞也不拿你当外人了。什么亲如一家?俩字——狗屁!什么平分秋色?现而今,宫中翰林画苑的太傅早换成了当朝郡马——周荣!姜派的地位能和周派比肩一二么?”
“可我听闻,”画十三重重合了合眼,如鲠在喉一般,难以启齿道,“昔日翰林画苑中并称为‘翰林双绝’的姜黎和周荣乃是多年交好、亲如手足的知己挚友。哪怕是在姜黎逝世多年后的今天,每逢祭日,周荣都必会大肆张罗地亲自祭拜。整整十年,年年不落。周太傅怀揣着这般“伯牙子期”的知遇念旧之心,想必姜派的地位比之周派,就算差,也差不到哪里去吧?”
徐飞撇着嘴“啧啧”了两声,一脸内行人看门外汉的神情,压低了嗓子回道:“红兄,说句不好听的,‘树倒猢狲散’哟。不然你当周派是靠哪一点压住了姜派?”
好个“树倒猢狲散”,真如一把生了锈的小细刀整个插进了画十三的心窝里,而且刀刃上还锈出了一个蜷曲小钩,在他这个该死没死、独活于世的猢狲心口上钝钝地一剜、一剜。
“徐飞兄弟如此慧眼如炬,看来已深谙两派个中款曲,明辨前程了啊。”不论心里几多波澜,脸上仍然谈笑自若,早已成了画十三吃饭饮水一般的习惯,他语气轻快明朗道,“此次画馆选拔民间画师正是由周太傅全权负责,愚兄先以茶代酒,预祝徐飞兄弟能博得周太傅青眼了!”
画十三说罢,带着几分豪气抄起茶盏,与徐飞一饮而尽,一旁的徐达和长灵亦浅啜作陪。
“红兄啊,实不相瞒,抛开门派立场不谈,单单看画,我还是中意姜太傅的作品,”如徐飞这种无甚自知之明的人,最听不得半句赞语,十三寥寥数语便叫他踌躇满志地找不着北了,已是无酒自醉,满心欢喜地继续对十三掏心掏肺道:
“他的画里啊,好像总有些超出了画师之外的东西,洒脱、超然、真实,这些还是次要的,最惊人的是他画里带有那份情意、仁慈、悲悯,别说寻常画师画不出来,就是能看出来的,尚且需要何等心境啊!”
语罢,面纱颤出一段涟漪。画十三的白衫一角被他越攥越紧,皱起几道深深浅浅的沟壑,每一道都在重现着他心头如涨潮般漫卷而起的无限酸楚和哀恸。
斯人已逝,哪怕遗作仍在、画名流芳,但那双画画的手早已冰冷枯槁,坟茔荒草已离离。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这是画十三亲如生父一般的师父临死前教给他的最后一个道理。这个道理,他反复悟了十年。心中藏之,无日忘之——他无人可诉,唯有在心里对自己默然立誓。
不知画十三有否想过,或许,如果在姜黎的画里没有徐飞所说的那些超出画师之外的东西,那么他今天还会是高高在上、安安稳稳的大殷国舅、翰林太傅。
“徐飞兄弟似乎对姜太傅独有见解啊。”面纱后不咸不淡地回应着。
徐飞摆摆手,散漫一笑道:“早年学画时跟着老师学的是姜派画法,方才所言还都是老师的解读,不知怎么就记在了心上。后来,和姜派有关的画师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打压,慢慢地,我也就看清了,自己到底该画什么。红兄,我能看出你是聪明人,我有一句劝,不知你愿意听否?”
十三的眼睛盯着桌上跳动如萤、微小如豆的蜡烛火苗,深邃的眸中闪烁着晦暗不明的光亮,微微扬着眉梢道:“徐飞兄弟想必是要劝我,如你一般投入周派门下,他日飞黄腾达也好有个照应?”
徐飞二人在京中本就举目无亲,更无可仰赖倚仗的故友知交,好不容易机缘巧合地遇上个能说得上话的,而且又颇有头脑的画十三,自然想要结交攀附一二,就算从他身上捞不到什么实打实的好处,但起码多份交情多条路。只是徐飞想不到,画十三一语道破了他的那点心思,不禁讪讪的语塞了片刻后,一副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的样子说道:
“红兄,什么飞黄腾达的话且放在一边。往轻了说,我劝红兄投入周派,是在为红兄的前途打算,往重了说,”徐飞顿了顿,煞有介事地半眯起他那一双聚光窄眼,滴溜溜地转了转,确认饭馆里除了他们这一桌子再无旁人,才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继续说道:
“这往重了说,我是在为红兄的性命考虑啊!”
“哦?我不过一介小小画师,何以会有性命之忧?”画十三听到这里,心头微动,脸上更加不动声色地笑岑岑问道,“况且,徐飞兄弟,你尚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