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敕王王府雄踞于燕京城北,坐靠景山面朝南,也因燕京城地势西北高,东南低,取高高在上之意。
自大仲朝开国至今,共有五位燕敕王在此夙兴夜寐、殚精竭虑,拱卫着帝国东北国门。
本朝燕敕王兼领幽州都护,大将军陆远今年五十六岁,体态偏胖背微弓。年轻时的亲临战阵披坚执锐在他身上留下了许多不可磨灭的痕迹,使他比朝廷中枢其他肱骨老臣更显得老态龙钟一些。
这日是听政日,是早已不太亲自过问幽州军政之事的燕敕王大将军,每半年听取幽州都护府和布政使司汇报政令的日子。
听政之后便是赐宴,幽州步军总帅刘轩溪,骑军总帅羊顾,幽州布政使苏政等数位幽州军界政界领衔之人均坐宴于王府西北景山脚下宴宾阁之上,把酒言欢,共谈国事。
只是今年秋猎燕敕军大败而归,原本热闹非凡的王爵大宴变得有些冷场,几位在幽州权柄通天的大人物借故退席,使原本该侈衣美食的宴席,不久就散了场。
燕敕王大将军陆远本就随着年岁日涨,喜静不喜动,往次大宴都是亲自举杯祝酒一轮共贺后便早早离席,今年也不例外,趁着天色还早,负手登上景山。景山不高,多为人造,于山腰上有一亭名曰陶然亭,陆远便于亭中负手远眺,略弓着背,望着山脚下宴宾阁上灯光璀璨,歌舞声声。
“盛筵难再啊。”老人淡淡道。
一名白衣男子静立于身后,而其他侍从则皆在亭外等候。
“也不知席间诸位,明年可见几人。”
北风拂面,似刀,陆远背弓的更紧了。
“旧人不在,新人簇覆,幽州从不缺奋进之士。”白衣男子轻声道。
“是啊,江山代有人才出,且看明年几家新儿郎。”
陆远回身坐于亭中,亭中石桌上早已温好了酒,几碟果菜。陆远执起一杯,浅饮一口,问道:“他们都走了?”
白衣男子一边上前两步,想将手中裘袍披在陆远身上,却被陆远摆手拒绝,一边答道:“刘帅、羊帅几位年老之人早已走了,只留布政使司和顺天府的几位文官还在此。”
陆远点了点头,微笑道:“刘轩溪他们几个军中的老家伙,每次都不愿和文臣喝酒,嫌他们不够爽快,往年总要跟着我上到这陶然亭来骗吃骗喝。尤其羊顾那厮,不仅酒量不好,酒品更差,每次喝多了都在这亭子边冲着山下放水,还大言不惭水淹七军。哼,哪次不是尿湿了一鞋。”
陆远笑了笑,想起当年盛宴,顿了顿继续道:“周亚夫也不咋地,每每拉着老夫念叨他手下那几个后辈将领,磨磨唧唧唠唠叨叨的翻来覆去就是几句什么不亚孙吴,什么后生可畏,什么燕敕三十年无忧。听得老夫耳朵都起茧了。”
白衣男子无动于衷,似石雕一般。
“年年征战,老人渐老,年轻人又不敢似他们老家伙们胡闹,在老夫面前甚是拘谨。干脆以后你们年轻人去闹吧,我就不出席了,省得他们总说我把你关的太紧。”
白衣男子皱皱眉,并没说话。
陆远一口抽干杯中残酒,对白衣男子招了招手,男子也没犹豫,上前先取壶替陆远斟满酒,后坐在陆远身边。
陆远目光远眺,淡淡道:“渐之,我知你心意,我将你按在身边,不能领兵杀敌,你心中有芥蒂。”
男子正是陆远义子陆渐,闻言忙接道:“儿臣不敢。”
陆远摆摆手自嘲道:“都护府那边,你的几位叔伯辈老将早已对此心有念念,再加上周帅这次孤军深入,想必也是给我看的,恐怕这也是几个老东西今日不来找我喝酒的原因了。”
陆渐沉默不语。
陆远将右腿盘坐身下,又将身上锦袍覆于膝上——他那只右膝年轻时曾被蛮子一箭左右射穿,虽后经医治,无碍行动,但天寒地冻依旧会疼痛发酸。
以手揉捏膝盖,陆远继续道:“近年来京城削藩之言渐起,前几年内阁一纸调令要刘轩溪赴京城担任兵部尚书,被老夫驳回,为此朝野上下多有群情激昂,甚有言老夫拥兵自重欲为秦王第二的言论,老夫都不在意。我的这帮老部下们不愿去京城坐老,那他们再闹腾也没办法,毕竟幽州还是要靠他们才守得下。”
“而你,是我在死后要留给他的,那帮朝中大佬见你上位,只会想尽办法调你回京,这又会在军中少壮派间激起多少波澜,我不说也罢。”
“孩子们年轻气盛,一心想要收复大同,又皆以你为旗帜。这些我都许了,毕竟为将者莫不愿开疆拓土,死谥忠武。只是大同一但开战,必牵一发而动全身,且不说朝堂上会作何反应,就说秦王那边,是否会借此有大动作,谁可作保?”
陆渐缓缓道:“秦王必反。”
陆远微笑道:“明眼之人皆知,故而虽朝堂上削藩之论虽愈演愈烈,皇帝却仍把张左公死死按在鸿胪寺卿的位置上。其实我倒无所谓,人寿有期,我两眼一闭,自觉不负列祖列宗,只是我幽州十万军的死活谁又在意?大仲朝东西两线与北蛮对峙八十余年,早已疲惫不堪,经不起一只浪花了。
陆渐无言,自己为大将军义子十年,双方所期自是心知肚明。
陆远悠悠道:“想我幽州一言之地尚不能上下一心,更何况京城朝堂上那些把党同伐异当做吃饭闲聊般的大佬们呢?”
陆渐低声道:“父王严重了。”
山间万籁俱静,只闻草木沙沙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