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闻君仁则臣直。大舜之所以圣,以能隐恶而扬善也。臣迩者窃见陛下以南京户科给事中戴铣等上言时事,司礼监掌印刘瑾差西厂官校拿解赴京。臣不知所言之当理与否,意其间必有触冒忌讳,上干雷霆之怒者。但铣等职居谏司,以言为责;其言而善,自宜嘉纳施行;如其未善,亦宜包容隐覆,以开忠谠之路。乃今赫然下令,远事拘囚,在陛下之心,不过少示惩创,使其后日不敢轻率妄有论列,非果有意怒绝之也……”
《乞宥言官去权奸以章圣德疏》,这篇在历史上留下浓重痕迹的奏本以最快的速度传遍朝堂。
凭心而论,奏疏的措辞还是很温和的,对刘瑾也没有大加指责辱骂,里面劝谏朱厚照的语气更是小心翼翼,生怕触犯龙颜,王守仁要表达的意思很清楚,请求皇帝陛下勤勉政事,勿沉迷于嬉戏玩乐,言官自大明立国从来都不曾因言获罪,司礼监刘瑾这件事情干得不对,戴铣既然已死,麻烦刘公公你把艾洪,薄彦徽等一干大臣放了。
态度很温和,语气不卑不亢,诚恳内敛的措辞几乎可以称得上“如沐春风”了,以朱厚照那大大咧咧的性子,如果看了这份奏疏只会龙颜大悦,朱厚照本就是随和的人,他跟普通的青春叛逆期的少年没什么两样,不逼他不骂他,凡事好言好语,没问题,什么都好商量。
很可惜,这份奏疏并没有递进乾清宫,它的旅程到了司礼监便打止了。
刘瑾仔细看了这份奏疏,接着勃然大怒。王守仁的名字第一次落入大明内相的眼中。
再怎么温和的语气,也改变不了暗喻刘瑾是权奸的实质内容,尤其是奏疏的开题便把意思说得很直白了,两个意思,其一,“宥言官”,其二,“去权奸”,不仅请求皇帝把那些言官放了,还要顺便把某个权奸办了,做了这两件事,才能“以章圣德”。
刚刚在西厂大堂内杖毙了戴铣,杀鸡儆猴的那只鸡尸骨未冷,又有人敢跳出来挑战大明内相的权威,这些文官难道不知“死”字怎么写吗?
兵部主事王守仁?这家伙从哪个王八坑里冒出来的?
“拿……拿王守仁下狱,明日午门廷杖三十……不!四十记!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文官,冒出来多少,杂家便杀多少!”
司礼监里,王守仁的那份奏疏被撕成了碎片,往上一扬,碎纸片如雪花般飘落,刘瑾站在雪花中厉声咆哮。
****************************************************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便是王守仁的态度,名垂千古的圣人像一只扑向熊熊烈火的飞蛾,他选择用一种壮烈而凄美的方式诠释自己的一生。
消息传到秦堪耳中时,他正在北镇抚司衙门处理公务。
锦衣卫指挥使的权力自然比以前小小的千户大多了,当然,要做的事情也多了。每日衙门里除了人来人往的京中勋贵和朝廷官员要应付,更多的是仿佛永远也批不完的公文和指示。
锦衣卫的职能不仅仅是监视官员,在民间散布眼线顺便鱼肉乡里,从大明立国到如今,锦衣卫作为直属皇帝的特务机关,管的事情丝毫不比前世的美国少,比如各个官府的地方官审案锦衣卫有权复查,民间哪个嘴碎的读书人情绪太激动顺嘴骂了几句皇帝,锦衣卫要把他逮进来用特殊的方法让他冷静一下。
此外朝廷户部的钱粮走向,工部的工程质量,兵部的兵册实饷有无吃空,吏部辖下的地方官员有没有贪墨等等,对外还有对鞑靼,瓦勒等蒙古部族的敌情刺探,对朵颜卫这些表面归顺大明的蒙古人的防范,对东南沿海日本倭寇的一举一动,对朝鲜琉球等铁杆附属国的国情民风调查等等……大明数万锦衣卫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这些,他们把所有的消息收集起来后,由上一级的百户或千户汇总,挑拣之后送呈更上一级的镇抚司镇抚使或都佥事,再由都佥事进行挑拣之后,放到秦堪这个指挥使案头上的,仍旧有厚厚的一大叠消息和情报,每天数万条情报层层筛选之后,秦堪每天要处置批复指示的,仍有数百条。
每日坐进独属于他的办公屋子便开始各种忧国忧民,各种临机决断,各种春蚕到死丝方尽……这便是秦堪现在的生活。
明日午门廷杖王守仁的消息传到北镇抚司衙门,秦堪呆楞了许久。
王守仁他……终究选择了这条路。
此刻秦堪方才明白,昨日城外与他痛饮,临走前他脸上为何有一种舍身赴死的决绝和从容。
选择的方式有点傻,说真的,换了是秦堪他自己,绝不会用如此笨的法子来对抗如日中天的刘瑾,秦堪只会用阴谋诡计,却绝做不到王守仁这般光明正大,生平第一次,秦堪忽然发觉到了自己的渺小,跟王守仁比起来,自己算什么?
一滴浓墨从笔尖坠落,滴在面前的公文上,墨迹渐渐晕染开来,在公文上浸出了一大团黑色的墨渍。
秦堪搁下笔,摇头苦笑,喃喃叹道:“四十记廷杖,他能受得住么?圣人的屁股……它也是屁股啊,都是肉做的……”
当过官的都清楚大明的廷杖有多黑,十记廷杖足够把人打得皮开肉绽,筋断骨折了,四十记……刘瑾这是铁了心要用王守仁的命来立威啊。
“执掌司礼监不到两个月,刘瑾倒是越来越威风了,得罪的人也越来越多了,他就不怕哪天摔下来死得很惨么?”秦堪继续喃喃自语。
活了两辈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