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扫一眼两个姑娘面庞,微笑继续:
“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是我们几个一生命途,既为起点,也为终点。到第十三年才知道,原来不是。确切说,第十年时我们便发现不是了。”
她说了很多个“我们”。阮雪音不确定是否每次都指同一组“我们”。
“我们这群人里,原来有人不是为了药理花木。十年磨一剑,为的是另一件事。一个人磨剑十年,到了剑该出鞘那刻,是无论如何按不住手的。她要对得起过往所有时间和心力的付出,哪怕临到关头已经觉得,不用、不能、不该出手。人啊,最终需要说服的只是自己。想要过往十年隐忍磨砺不白费,想要说服自己没有白活,便只能利剑出鞘。第十三年,那把剑出鞘了。很可惜。结局不好。”
“那个磨剑出剑的人,还活着吗?”阮雪音问。也许不止一个?
“刚才说了,只讲故事,不答问题。”
“老师和上官夫人是持剑的人,还是旁观出剑的人?”竞庭歌问。根本忍不住。
只讲故事,不答问题。惢姬再次用表情回应。
两个姑娘默然。
惢姬亦不再言,坦坦然看她们。
讲完了?
讲完了。
沉静如水,静水流深。
“但我是谁,庭歌又是谁。这两个问题,依然没有得到解答。”半晌,阮雪音道,“我以为老师今番说故事,是要告知答案。”
“我没说这个故事就是答案。只是你们想听,我考虑再三,陈年旧事,也无不可说。”
“但老师言尽于此,”竞庭歌接,“尽得这般如坠云雾如临深渊,叫我们怎么办?”
“你们已经下山了。”惢姬答,“便去把我不知道的答案,没看到的结局,找出来,看完它。”
阮雪音觉得有什么东西自胸腔深处涌上来。她将它们尽数压回去。“老师和上官夫人,在等一个结局吗?”
她们没能等到惢姬答这句问。远远传过来说话声。是顾星朗和慕容峋。
“你们该走了。”惢姬道,依旧平淡,而含了笑意,“还有几句话要嘱咐,小雪记性好,庭歌记性差,记得住记不住,随缘吧。”她停片刻,再开口,不疾不徐,一如过往经年,
“女子立于世,与男子无异。当顶天立地,乘奔御风,追己所求,无愧于心。
女子要强,为俗世不容,求公平,求宏图,路必然难走。需要坚定的是心志,需要强化的是技艺,但无论如何,勿要丢失本心,保持你们的善意和感知力。
柔是软肋,亦是铠甲。不要为了与男子比肩,就扔掉原有的天分和长处。为与他人竞争,而把自己也变成他人,这不是自强,是怯懦。心无定者,难成大事。真强者,有魄力也有能力走出一条自己的路。
不要在意旁人怎么说。除非是讲道理、懂尊重、同一水平线上的人。大部分人不知道你们的来路。他们所看到的世界、有限人生经历所决定的是非好恶标准,不足以用来评断你们。那些坐井观天、无知又无礼、却不吝张口抨击他人者,便更不值得你们正眼瞧。
最后,”
她笑开,十几年来头一回,那样笑开,“这些年跟你们说过太多话。有些话,当初究竟怎么讲的,为师也有些模糊了。”
十几年来头一回,她说“为师”。
“情这个字,”她继续,“我从来没有说过它不好。好与不好,值不值得,每个人的经历都不一样。要跟你们说的是,有这个机缘,就去经历。亲历方得真知,所有的听和看,都不及自己完整走一遭。走过的人,才有发言权。其他事情,也是一样。”
晨鸟轻鸣。日色穿透窗棂照亮四壁,竟然是个晴天。在终年云雾缭绕的蓬溪山,过去十几年山居岁月里,这样的天气对于师徒三人而言,是一年一遇的好天气。
因为罕见,一年一遇,蓬溪山的阳光都与别处不同。
“走吧。”惢姬起身,似乎盘着腿坐了太久,有些趔趄。她缓慢起身,又微微躬身,两手握拳分别捶了捶腿,“你们该下山了。”
今日之前,她们从未觉得老师在走向衰老。
她们一直猜她今年刚至五旬。而年纪这个东西,无论五旬还是四旬,在她们的印象里,从来与老师无关。
她就像一个始终站在时间之外的人。
“还有。”该是又想起来什么,惢姬复开口,“如果站在了高处,无论为何争斗,一条底线须遵守:对生民负责。居高位者,合该对生民负责。”她点头又摇头,仿佛万般心绪,终只言尽于此,
“去吧。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