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元三十六年,谷雨。我庆贺了十四岁生辰,收了好些礼物,只差了萧珉的那份。
我的大名叫齐姝,“静女其姝”的姝,因是在谷雨出生,故小名唤作谷雨。我的皇祖母是南卫国史上第三位女帝,在位期间,平定南漠,开疆拓土;轻徭薄赋,改善民生;修订律法,保护女子地位;重农耕,修水利,政治开明,功勋卓著。我的父皇在位三十余年,平北疆,开运河,通商贸,打击门阀,明察善断。我的姑姑敏阳长公主,才貌双绝,温柔贤良,除了婚姻有点不顺,其他挑不出毛病,但这也不是她的错。我的大哥是当今太子,贤能无双,助父皇铲除权臣,扶持寒门,知人善任。我的二哥平王,诗词书画,样样精通,才情一绝。我的堂哥齐毓,承陈王遗风,年少有为,坐镇北疆。我还有个远房表哥,萧禹安,怕他骄傲,在此就不夸了。
我原本想,以后写自传就要这样写。看上去多骄傲啊,出生在皇家,身边的人个顶个地出类拔萃,最可贵的是,出色的他们能够跟平庸的我一起愉快玩耍,其乐融融。
我撑着脑袋坐在窗边,月亮好似嵌在窗户里,庭院里树影婆娑,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我的生辰和往年一样热闹,可是宴会上的人,好像各有各的心思和忧虑。
萧珉偏生忘带了礼物,被我勒令要在宵禁之前给我取来。他来时,经过走廊,见我在窗边发呆,便坐在窗台上,敲了下我的脑袋“大晚上不睡觉,干嘛呢。”
我摸摸头,道“等你的礼物呗,你说你这记性,赴宴的时候不知道带过来,害我大晚上坐在风口等。“言罢,抢过他手中的盒子,按耐住激动的心,伸出颤抖的手,打开。
——萧珉按住我的手,别过脸去,好像是在看月亮“你回头自己看吧。“
哎哟,难道有什么惊喜。
“好吧。“我见他瞧着月亮不说话,问道,“想什么呢?”
他转过来讨了杯茶,反问“你在想什么呢?”
我本欲把设想的自传内容讲给他听,话到嘴边,没了兴致。大哥没了啊,他不是那个人人赞颂的太子了,他是有罪之人。我的自传不能写他。
可他是我的大哥,不写他,就不完整。
我想起父皇跟我说的,他对我唯一的要求,就是惬意无虞地过日子。
“我在想,有没有人能一直快快活活、自由自在地过日子。“这几年的变故,让我隐隐担忧、害怕,不知道未来还会发生什么。
萧珉望着我,眼中似有一种坚定“别人不一定,你肯定能。”
嗨,调侃我,真是。
虽出生皇家,我却觉得我们一家子和那些平凡人家没什么不同,父慈子孝,兄弟友爱,和和睦睦。可现在,好像一直光滑精美的瓷瓶上出现了一点裂痕,虽说不仔细看的话看不出影响,但总归让人心里不舒服。
同样的问题我也去问了敏阳,她说“每个人都要承担相应的责任。肩上有责任,就不可能自由,尤其是皇家子女,更与平常人家不同。譬如,我和北吴联姻,就是我身为长公主的责任;你二哥既身为太子,治国安民就是他的责任,若他做不到,或做得不好,就是错的,没有人听他解释,没人在乎他诗词写得多妙,琴笛吹奏得多好。“她盖上香炉盖,香烟袅袅,”谷雨也是,将来,你也有自己的责任要抗。现在,是你去杜老那听课的时间了,别想找借口拖延。“
冤枉,我可没有拖延,我是在思考问题。父皇和皇祖母没说过我的职责是什么呀?我害怕,不是不想担责任,是怕我担不起,担得不好……
又是一年立夏,夜里能听见幽幽蝉鸣,我在寝殿窗边,看到明和宫外重重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夜空。
现太子起兵逼宫,敏阳长公主舍身救驾,身受重伤,丞相萧珉与鲁国公率军平定内乱,太子被捕,当场身亡。据说,是被父皇一剑毙命。
父皇一病不起,皇祖母也是陈年旧疾不见好转,朝政暂由萧珉打理,杜老被请回朝中任中书监一职。
同年秋天,皇祖母在田边散心,指挥我在玉米地里干活,我收到了父皇册立皇太女的旨意。
回想当初关于二哥起兵的原因,有人说,他是担心父皇要废了他的太子之位,传位给我。
这说法太可笑了,二哥都做不好的事,还指望我吗?更可笑的是,二哥居然信了。
最可笑的是,最后真的是我,当了皇帝。
萧珉为丞相,领尚书事,与门下侍中唐辙、中书监杜堇相共同辅佐少帝。
崇元三十六年冬,父皇驾崩。至此,那个会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到处晃悠,那个会抱我坐在膝盖上喂我吃各种小吃,那个明明怕我出宫吃坏肚子、却每次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个只希望我平安喜乐过一生、疼我、爱我、宠我的父亲,也成了史书上的片语。
痛失两个儿子,父皇在这两年里老了许多,我看着他白发苍苍的鬓角,干瘪憔悴的病容,握紧他的手。这双手从前多温暖有力啊,每次他带我外出,我总会牵着他的手,奈何彼时我的手太小,只能牵住他的无名指和小拇指。
我现在可以牵住他的手掌了,可他却要走了。
窗外飘着小雪,父皇说,想把窗户打开,闻一闻腊梅香。
我道,风雪大,开窗会受冻,明早我推您出去看。
父皇说,好。
烛火明灭,父皇走到了人生最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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