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笑从唐全荣的脸上掠过之后,他说:“时代在变,我是80年代的中专生,是个老中专。那时国家全部包分配,学啥就得干啥,从离开家乡的那一天就知道自己将来是干哪个行当的。不过,那时我们都是农转非,光鲜着哩。”
“当时纺织可是令人羡慕的行业,咱们厂是个老牌厂子,待遇好,别人都羡慕,多少姑娘都想嫁到咱们厂。你们运气不好,现在国家都不包分配了,咱们厂的效益也越来越差,又遇到了国企改革,现在都在搞减员压锭,日子不好过啊。”唐全荣说,“你们这一批学生运气不好,现在到厂里大都只能干工人的活了,干部岗位早都满了,而且下一步还要继续减员。”
“唐主任,这个人劳科给我们培训时已经讲过了,说让我到了车间先做机修工。”张琰说。
“好。说了就好。咱们车间的生产是由小田管,他这会去厂部开会了,还是压锭的事。这样吧,明天你再来找他,我让他给你把工作安排好,今天你先到车间到处转转,熟悉一下环境。”唐全荣说,“这里的每一台设备都是24小时在运转,换人不停机。没有师傅带你之前你不要乱碰乱摸,机器可不长眼睛,弄不好会出人命的。”
听到这话,张琰只感背上一阵冰凉。他的身子不由得扭动了一下,这一扭,屁股下的刑具就发威了,猛地把肉又夹进松动的缝隙里,一棵钉子从松动的缝隙里凸了出来,扎进屁股。
“哎哟!”张琰本能地猛地跳了起来。
“咋啦?害怕了?”唐全荣的目光刺向他,“工厂死人的事不是没有发生过,你还以为我吓唬你?以为是危言耸听?”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是,是……”唐全荣冷峻的目光依旧盯着他。张琰只得又小心翼翼地坐下,这次他换了个地方,只是轻轻地坐在椅子的一边,谁料,那根凸出来的小钉子又一次子扎进他的屁股。
唐全荣弯下腰从地上拎起一个褪了色的热水瓶,朝粗大的茶缸里加开水。此刻,张琰额头上冒出了汗珠。
“安全无小事,工业生产怎么能不出安全事故?你们在培训时应该都讲过了,我们厂里一路走来,虽然曾经也非常的辉煌,可是,我们厂也是出过许多死人的事故的啊。”唐全荣说,“安全操作是你一进到车间就必须时时悬在头顶的利剑,要想不出意外,按流程作业这是最基本的,在没有师傅带的情况下,你只准看,不准碰机器,知道了吗?”
“知道了,唐主任。”张琰很想赶紧离开这里,他不知道自己的屁股伤成了什么样子,疼痛往心里钻。
“好吧,今天我就给你说这么多,以后,由班组和师傅再给你讲这些。”唐全荣又把张琰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问,“工服发了吗?”
“发了。人劳科把我领到车间后,车间的人劳干事给我发了。”张琰说。
“明天来车间时不要再穿这种便装,换上工服。你瞧你穿的是什么衣服?一个小伙子穿得红红绿绿的,比大姑娘穿得都艳!噢,还是休闲服……工厂就是工厂,社会就是社会,社会上的人怎么穿咱管不着,哪怕不穿衣服光着屁股,咱也管不着,但一进车间的门你就必须得穿工服。”唐全荣说。
“好的。我知道了,我明天就换。”张琰说。
“去吧,去吧。好好工作。”唐全荣摆摆手,“不过,有句丑话我先说在前面,不要以为你上过学,你是干部身份就不好好工作,现在不比前几年了,想混是混不成了,厂里不养闲人,车间也不养闲人。现在工作不好找,新入厂的人当中,有的还是关系户介绍来的,这个我不管,我也管不了。但是不管是谁,是不是天王老子,到了喷织车间,我说了算。”
张琰站了起来:“唐主任,我一定会好好工作。”
张琰一说完就向唐全荣告辞,然后,转身朝外面走去。
“记着明天找小田……”唐全荣冲着他的背影说,完后,他又端起粗大的搪瓷茶缸。
“小田是谁?”张琰赶紧转身回头。
这时唐全荣正仰起脖子,刚喝了一口水,就跟触了电似的赶紧把茶缸挪开,一口水吐到了桌子上。
显然,是刚倒的开水烫到了嘴。
“田副主任!”他没有好声气地吼道。
扭头、咧嘴、扯嗓子的神态跟菜市场的小商贩别无二致。
一走出主任办公室,张琰立刻去摸自己的屁股,手上沾上了血迹。“他妈的,什么烂凳子?怎么会冒出这么长的钉子?”
这是张琰第一次穿上工服去上班。尽管他并不喜欢工服的颜色,但左胸口绣上去的简单明了的徽标和徽标下“浩达1935”几个红色小字,却精细好看。1935是浩达棉纺织厂建成投产的年份。
吃完晚饭后张琰回到宿舍,吴波浪还是没有回来,宿舍里空荡荡的。他没有去门房和那些临时工聊天,而是孤单地将目光投向窗外,静静地看着那棵粗壮笔直的白杨树。矗立在那里的白杨树跟他一样孤零零的,浓密的树叶遮蔽着傍晚的光,将大团大团的阴影投在窗户上。
指针在张琰刚买回的巴掌大的小闹钟上永不停歇地走着,它带走了身边的时间,也带走了张琰刚入厂时的兴奋。明天还要上班还要准时起床,这会,他哪里也不想去,只是独自待在宿舍里。
从此以后,这个小闹钟每天都会按时叫他起床,它会在每天早上7点20给他吹响人生的冲锋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