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宁卫民仔细解释清楚自己的来历和来意,那两个女人首先便忍不住捂住嘴哭。
男人则哀叹一声,低声好一番劝,两个女人才强忍住悲痛,去给宁卫民张罗茶水。
男人自称是常玉龄的本家侄子,说听常玉龄生前提过宁卫民。
听说买卖做的很大,不但把常家的葡萄都卖给在京的外国人了,帮助街道盘活壮大了街道工厂。
还在天坛一手筹划了工艺品的评选鉴赏大会,每年都要召开,给了常家的葡萄很高的荣誉,也给了其他手艺人出头的机会。
本以为是个很有些年纪的大老板,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年轻。
更没想到常玉龄过世后,他会是第一个登门来看望的外客。
果然如常玉龄所说,真是个仪表堂堂,又有情有义的年轻人。
他们作为本家人,在这里替姑奶奶谢过了。
而对此带有一定感情成分的恭维话,向来口齿伶俐的宁卫民一时竟然语塞,心里跟长了乱草一样的慌乱和心虚。
最后他连句基本的客套话也没说出来,只有勉强咧嘴而笑。
他自己当然知道,这怕是他笑得最尴尬的一次,恐怕比哭难看。
好在彼此虽然不熟悉,但常家这几位也是真心感激,很承宁卫民的情。
他们还误以为宁卫民是处于情感的悲痛中,是在替过世的姑奶奶难过,反而更加感动。
不多时,这些常家的男人就把宁卫民带到了卧室,让他亲眼见到了睡在床上,已经被亲属们收拾利落的常玉龄老人。
从初次与老人相见至今,已经好几年过去了,这么些年的时光如今只缩短为昨天和今天。
灵床上那安然躺着的人便是当初推着冰棍车讨生活的老人,是为了常家葡萄再现于世,而对他感激涕零的人。
这个老人一直在世界遗忘、忽视中,在企图得到社会重新认可的等待中,默咽着人间的苦酒。
她如同苏武牧羊坚守着常家的料器葡萄,一步一步走向无穷。
那沉默的躯体里,容忍含蓄着人间的最大的坚持和固守,正如她那一双已经被颜料浸染侵蚀变了颜色的手。
这双手使人害怕,使宁卫民难以承受由灵床而腾起的、一下子向自己逼压过来的怨气。他忍不住叫了一声“常师傅!”热泪便夺眶而出……
而床上的老人一动不动地躺着,仍旧是一脸冷漠。
常玉龄的屋里很简朴,除了基本的家具和生活用品,几乎别无长物,素净得要命。
这样的环境,与宁卫民一声高级的装束显出了明显的不谐调。
而这在他自己看来,就像是常玉龄在明显的拒客,在明显地怪他已经遗忘了常家托宝的情谊,不愿再见他似的。
外面突然莫名地响起一声凛冽的风声,日头也忽然被云遮住了。
这分明是床上的老人发自内心的哀怨,令人惊心动魄。
而填满胸臆的悲哀和自责一时无从遏止,竟使宁卫民泪水不止。
在这件小平房里,他能欧充分感受到一个孤独老人蹉跎一生的委屈。
葡萄常最后的传人就这么走了,如此默默无闻的去了,为了保住常家的葡萄老人付出了多少啊。
作为最后接受常家馈赠的他,非此不能平心头之怨,自我的埋怨……
常家的侄子递过来几张纸,为了劝宁卫民止辈,或许也是为了宽慰自己。
他在一旁解说着,说他的姑姑这辈子吃过的苦太多,但死却并没受什么苦,昨晚睡下便没有醒来,在梦中跨越了生死界线,这不是谁都能修来的福分。
宁卫民说是的,人有五福,除了富贵,老人几乎全得到了。
说这话的同时,他仍然忍不住心虚和自责,他清楚,老人是受了大委屈的,
真讲公平的话,街道厂那么多人,其实都是常家的葡萄养活的,老人原本应该生活的更宽裕,生前得到更多的荣誉与尊重。
就不说该为老人树碑立传,最起码的,他也应该为老人留下点影音资料,以供后人瞻仰啊。
哪怕在老人生前,他多来看看也好啊。
可他呢,他忽视了,他总是在忙,忙他那些重要的大事。
忙着靠老人的信任和倚重为自己赚钱生利。
他是个混蛋吗?好像是的。
这下子,再也没机会弥补了。
是啊,影音资料!这并不难啊,对他反而容易得很!
他怎么会这么蠢,忘了这么重要的事儿呢?
为什么偏偏失去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该做什么?
望着老人床头那些已经昏黄,一点也不清晰的照片。
听着常家的侄子回忆老人生前的点滴,宁卫民的自责和遗憾简直达到了顶点,眼泪再度迸发。
财迷心窍,悔之晚矣,利令智昏,终身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