瑯口镇电影院不大,弥漫着霉菌、烟草以及厕所清洁剂混合出的独特气味,有些呛人。
放映厅已经变成仓库,座椅都被归拢到大厅前半,后半部堆摞着几百包烟叶,目测至少三万公斤。
外面走廊里贴满电影海报,大部分是影院自己画的,还没完全摆脱俄式波普风格,《大决战之辽沈战役》占了半面墙,古月主演,挥斥方遒。
值得留意的还有《大撒把》,有官方剧照,葛忧还很年轻,刚出道的许帆风华绝代,真的非常漂亮。
苏长青浏览着海报从电影院踱出来,站在台阶上茫然发了会呆,最后坐在楼梯阴凉处点燃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
这根白色的小棒棒好像是六年后才终于戒掉的,而今天的他才学会没几天。
“都说学吸烟,可吸这个和婴儿吸奶一样简单,还用学么?”
吸吮当然不用学,据说沉迷吸烟是哺乳期口唇yù_wàng没得到充分满足的后遗症,烟嘴就是成年人的奶嘴。
如此说来吸烟还是有些积极意义的,起码避免了某些人可能变成幼稚型流氓。
“说到哺乳期……”
苏长青慨然望着吐出的白色烟雾,想起了三年后独立导演的科教片《科学生产与哺乳》,为了拍得专业些,他非常认真地学习了大量妇幼知识,然后在协和医院妇产科实地取材两个月,也算是吃奶方面的专家了。
后来他又拍了废除土葬的宣传片《永恒之火》,两部合一块好像也擦边探讨了生与死问题,可惜都是专供农村科教的纪录片,和哲学不沾边,没法掩饰六年导演生涯的肤浅粗鄙。
这些二十多年前的记忆早就像烟一样消散了,没有特别的触动不太可能再想起来,以至于他有些失神,半晌才摇摇头:“几乎忘了自己曾经是个导演,这段履历被我像污点一样抹掉了。”
他又用力吸了口烟:“命运总能让人措手不及,谁能料到这些陈年旧事,突然都变成了还未发生的未来?”
如果人生真有地图,似乎只有重生的人才能看清全部,点亮地图的过程通常是盲目的,何况大多数人还忘了回头认真看一眼。
苏长青现在就特别清醒通透,如同高高站在人生地图的中央,把自己的过去未来尽收眼底,因为他重生了。
二十八年后的某个午后,他只不过在办公室里打个盹,就梦到有人贴在摩天大楼窗户外反反复复吟唱:“人生不再见……人生不再见……”
声音沙哑洪亮,意境苍凉悲远,如同死神在召唤。
霎那间流火照魂,把他惊得汗流浃背,猛地就醒了过来。
然后就听到外面街上有人用小喇叭扯着破锣嗓喊:“回收旧家电……回收旧家电……”
阳光透过破旧窗帘的缝隙,如同一支箭射在墙上,真有点旧时光的感觉。
身下是硬板床,映入眼帘的蚊帐顶部印着的几个褪色红字:琅口镇人民政府招待所专用。
苏长青懵了好一会,瑯口镇招待所还有些印象,好像大学毕业后第一次外拍就住在这,据说这栋破败不堪的小楼是从民国初年传下来的。
低矮简陋的房间里有两张木板床,另一张空着。
床头有块上海牌手表,还有个黑色的人造革提包,里面有几件换洗衣裤、一支钢笔、一本通讯录和半袋饼干。
另外还有个文件夹,是科教片《烤烟栽培与烘烤》的摄制分镜计划。
他惶然翻看,没两分钟就弄明白自己重生到了1992年7月28日,傍晚5点半。
“我是92年6月30号才到上科教制片厂报到上班的,那么今天就是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的第29天?”
他清楚记得报到一周后就被派到嘉禾市瑯口镇,临时加入《烤烟栽培与烘烤》摄制组的现场拍摄,给刘炎导演当助理,当时就住在这招待所里。
“竟然真有重生这种事,梦里有人喊人生不再见,可我却再见了。”
苏长青坐在床上怅然若失,像个迫不得已复读的高三生。
心情复杂是可以理解的,重生虽然有了多活些时光的机会,但也因此失去了拥有的一切。
“打拼了二十多年,辛辛苦苦积累……这简直就是游戏没存档,好不容易打来的装备突然就一笔勾销了!”
损失的还有女人,虽然他是个不婚主义者,但不等于身边没女人。
“可恶!”
不过他没震惊惋惜多久,复读生越考越差也不是没可能,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得赶紧行动起来进入状况。
苏长青立刻起身,先在镜子里花片刻欣赏了年轻容颜,谦虚地打九分,然后出来转了一圈,越逛心情越复杂,最终坐在电影院的楼梯上。
黄昏的太阳依然炽热,树上的知了疯了般鸣叫,院里十几个晒得黢黑的烟农在整理各自的烟叶,粗分成几十堆,排队等着评级收购。
电影院已经不存在了,这栋建筑几个月前就被烟草公司租下,目前瑯口烟草站办公、收购、仓储都在这。
整个九十年代电影市场就像死了一样,一个小镇的确养不起电影院,录像厅才是主流。
对面的院墙上刷着一行大字:新飞广告做得好,不如新飞冰箱好!
这牌子的冰箱显然不够好,十几年后好像破产被收购了。
“曾经真的以为人生就这样了,平静的心拒绝再有浪潮……”
不知从哪传来李宗盛的《鬼迷心窍》,音质不太稳定,卡带的三用机听起来